苏城从公司的窗户望出去，上海永远都那么繁华，无论是惯例的晴天还是偶尔的梅雨季节，上海城，始终艳丽萎靡地繁华着。
　　上海城。这座上海城。曾经是南山梦想期翼的城。
　　　　　　　　　　　　　　　　　
　　1.大三暑假，苏城没有回家，在学校附近的电脑公司实习。八月的武汉疯了一般地热，苏城几乎每天都是疲惫不堪地回到寝室，倪苏总是煮好了绿豆汤等着他，放很多的白糖，甜得腻人。倪苏是苏城的女朋友，因为寝室里的其他人都回家了，倪苏于是就在苏城的寝室住下来，苏城不在的时候她就待在屋子里看一整天的书，只偶尔出去买绿豆来煮汤，顺带也买些水果西红柿和马蹄莲。
　　苏城觉得这样的生活是一种幸福。倪苏在学校里是知名人物，人人公认的美女而且才气十足，学校大大小小的晚会总少不了她主持。可是在苏城面前，倪苏却始终都是温婉贤良的，刚进学校的时候追倪苏的男生络绎不绝，倪苏都无动于衷，最后她忍无可忍地把和苏城的关系昭告天下，众追随者才纷纷散去。苏城在学校里并不抛头露面，却也不可避免地风云起来，原因是学校里大大小小的报纸上常常会出现他的名字以及在国内外各种比赛中的得奖消息。
　　暑假快要结束的某天，苏城惯例地打电话回家，临挂电话前，老妈突然说，对了，南山考上了你的学校，你有空去找找她，也好照顾照顾她。
　　南山。苏城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南山了，从前南山住在苏城家隔壁，比苏城小两岁，总是喜欢寸步不离地跟在苏城后面。苏城总是和一群男孩子漫山遍野地跑，她就跟着苏城漫山遍野地跑，像个男孩子一样弄得脏兮兮的，两个羊角辫在空气里甩啊甩的。初二的时候苏城家就搬走，极少再回去，也从此没有再见过南山。
　　南山。苏城把这个名字短暂地记在了心上，又因为接踵而至的疲惫工作和开学以后繁重的课程给淹没了。
　　　　　　　　　　　　　　　　　
　　2.秋天来了，苏城翻出楼道里闲置了很久的自行车，换了几个零件又清洗了一番以后，居然恢复了八成新的效果。苏城于是常常骑着这辆车去接倪苏下课，然后载着她穿过那条长满了梧桐的林荫道，去食堂吃饭。倪苏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她喜欢把头靠在苏城的肩膀上，重复地问他一些古怪的问题：苏城，你以后会娶我吗？苏城，如果我离开你了你还会爱上别人吗？苏城，我老了以后你会记得我年轻时候的样子吗，你会一直记得吗？苏城每次都好脾气地回答她这些问题，从高中时候开始，倪苏就常常坐在他自行车的末尾，那个时候她常常问的是，苏城，我们会读同一个大学吗？苏城，在大学里我们还是会在一起吗？苏城，你会每天陪我去食堂吃饭吗？他们从高中就在一起，考进同一所大学，又一起考研，苏城觉得他一定会和倪苏结婚的，一切都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图书馆的北墙上长满了藤萝，长长短短地交错着垂落，一整面的墙都被遮得严严实实，风吹过的时候就很壮观地舞动起来，波澜起伏的样子。苏城抱了一堆书从二楼的走廊里走过，路过窗户的时候探出头去看了看那些藤萝，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楼下有个很大的声音在喊：苏城哥，苏城哥……苏城低头看下去，却是一个不认识的女孩，仰着头直直地盯着他。苏城迅速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认识的人，却还是想不起来这个站在图书馆楼下大喊大叫的女孩子是谁。见他木木的样子，女孩子又大声地喊起来：苏城哥，我是南山，我是南山啊。
　　南山。苏城看着眼前这个气喘吁吁跑到他面前女孩，穿着蓝色的牛仔背带裤，头发剪得短短的，完全与当初那个绑着两根羊角辫的小女生联系不起来。南山冲着苏城高兴地叫：苏城哥，我终于找到你了。她站在他的面前絮絮叨叨地说，神情里都是雀跃，苏城发现她的皮肤黑黑的，笑起来的时候在空气里露出两颗明亮的虎牙。苏城忍不住伸手去揉她的头发，丫头，长成大姑娘了啊。
　　苏城再骑车载着倪苏穿过去食堂的那条梧桐道时，总是能看到在操场上打篮球的南山，她的头发始终是短短的，欣欣向荣的样子，苏城注意看过她打篮球的样子，南山很瘦，却能跳很高，投篮也出奇地准。她常常是混在男生的队伍中的，累了就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完全不像个女孩子。看到苏城和倪苏经过，她总是远远地很大声地喊：苏城哥，倪苏姐。孩子一样。苏城因为受了老妈的嘱托，于是常常去找南山，和倪苏吃饭或者出去玩的时候也常常叫上她，倪苏却是很喜欢南山，有一次，她意味深长地看着苏城说：这个女孩子，身上有难得原始气，是很有灵性的野生动物。
　　　　　　　　　　　　　　　　　
　　3.每个星期二的下午，南山都坐在图书馆三楼的窗户边画画，冬天淡薄的阳光在白色的稿纸上留下耀眼的痕迹，温暖无比。从三楼的窗户望出去，总是能看到二楼靠窗户的那个位置上，有一个低头认真看书的身影，阳光折射在他的头发上，残留下金黄色温和的色彩。那个身影是南山独自一个人的秘密。每个星期二，南山都坐在三楼的窗户边，很安静地画那一个侧影，氤氲一片。她知道那个侧影永远都不会看见她，那个侧影也不知道她会画画，她的画册里，全部都是那个侧影的画。他在图书馆认真看书，阳光洒在他身上；他骑车路过长满了梧桐树的林荫道，头发都飞了起来；他和她在寝室楼下拥抱接吻，雾气茫茫……
　　苏城呵，南山总是冲自己笑，我终于来到这里，我终于寻到你，可是你离我，还是那么遥远。
　　倪苏是完美的女子，他们的爱情也好象童话一样完美，于是南山渐渐地甘于站在妹妹的位置上，像个孩子一样地任性肆意。常常毫无缘由地拉了他们出去吃饭，或者硬磨着他们陪她出去逛街，没完没了走个不停。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大半年就过去了。
　　寒假回到学校，南山待了没几天，就嚷着要去婺源看油菜花。起初她计划和苏城倪苏一起去，可是他们因为要等着考研的结果，谁也不愿意离开。南山犹豫了一下，拉上了一个常常一起打球的吉他手，就上路了。
　　婺源的春天比南山想象中更加美丽，南山和吉他手住在一个比较宁静的村落里，把周围的风景都玩够了以后，每天就在村子里晃荡，油菜花大片大片地在风里开放，南山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小时候跟着苏城漫山遍野瞎跑的样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苏城的呢？苏城初二那年，全家搬走的时候，她画了第一张他的样子，高高瘦瘦的背影。苏城高三那年，南山初三，她偷偷地跑到他的学校去看他，那一次，她画了他骑自行车的样子，以及，自行车后面安静美丽的倪苏。她只想到，拼命要考到他的大学，不曾想过后来。
　　那个下午，南山和吉他手照例坐在村口看夕阳，那天的夕阳好象血一样地弥漫，染红了油菜花，染红了山。南山震撼地说，我真的很想，很想一辈子就这样生活下去。吉他手看着南山，突然说，南山，我们在一起吧，让我照顾你，你的心里，长满了伤口。南山愣愣地看着他，还没有开口说话，手机就响了，接起来，却是苏城。苏城的声音哑哑的，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同样一句话，南山，南山，倪苏要走了，去巴黎。南山又是一愣，随即很快地说，苏城，你等我，我很快就回去。她不再叫他苏城哥，她说，苏城。
　　挂了电话，夕阳更加地红了，红得暗淡，南山坚定地看着吉他手，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我想，我时间不多，可是为了爱，我只能放逐自己，就算受伤。
　　　　　　　　　　　　　　　　　
　　4.倪苏还是出国了。南山回了学校就去找她，她在寝室里收拾东西，没等南山说话，倪苏就说，南山，我知道你会来找我。倪苏走到窗户前，背对着南山，其实，就算这次考研考上了，我也还是要走了，这是早就决定了的事情。我也犹豫挣扎了很长一段日子，这段日子以来，我都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爱苏城，还是我只是习惯而已。南山看着她的背影，虽然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是她知道他一定是哭了，倪苏接着又说，也直到你出现了以后，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我才知道，真正爱苏城的人，其实是你，而不是我。那个在苏城面前温婉柔弱的倪苏，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我。泪流满面的倪苏，最后回过头来看着南山，南山，你答应我，让苏城好起来。
　　倪苏走的那个晚上苏城没有去送她，只是一个人坐在那条长满了梧桐道下，一言不发。南山试图和他说点什么，却只看见他面无表情的脸。操场上空荡荡的，南山的心里也空荡荡的，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里呼啸而过的风声，尖锐犀利。那个晚上苏城回到寝室就开始发烧，一连烧了几天，南山就在宿舍附近的那家小餐馆里买了汤给他送过去，变着戏法地换花样，苏城还是不怎么说话，愈加地沉默。一个下午，南山拿着篮球去找苏城，苏城，她刚一进门就大声地叫，我们出去运动一下吧！一对一，怎么样？苏城不回答，也不看他，南山看着苏城青灰色的脸，突然愤怒起来，她用力地把篮球砸到他脸上：苏城，我告诉你，你真不是个男人。然后转身跑掉了。苏城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篮球，发了好久的呆……
　　后来，人们就常常看见苏城和南山一起出没在梧桐道旁边的那个篮球场上，他总是一脸惊异地看着跳得老高的南山，南山，你怎么可以跳得这样高？南山就狡邪地说，因为我是小飞侠啊。
　　苏城的银色自行车，起初打算卖掉，却在南山的强烈阻拦下遗留下来了，南山有时候会磨着苏城让她坐在后座上。苏城骑车的时候偶尔会走神地想，南山和倪苏，果真不一样啊，倪苏总是说很多的话，而南山，喧嚣的南山，只要坐上自行车就会空前地沉默，一句话都不说，看不到她的眼睛，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一次，苏城忍不住问，南山，你在干什么呢。南山用寂静的声音说，天空，我在看天空。南山从来没有告诉苏城，看天空的时候，她努力在记住苏城身上的味道，那种在风里面才会闻得到的味道。南山也没有告诉苏城，就算是这些形影不离的日子，她也坚持在每个星期二的下午，去坚持一个坚持了很久的习惯。
　　倪苏再也没有消息，苏城没有再交任何女朋友，而南山的世界里，从来就不曾有过任何恋爱的痕迹。转眼，就是两年。南山本科毕业，苏城研究生毕业。两年里，南山无数次地对苏城说起上海，说起自己对上海的迷恋与想象，眼神里都是期翼。
　　　　　　　　　　　　　　　　　
　　5.苏城很早就签了一家上海的公司，南山却迟迟游移不决。苏城催她，责怪她的贪玩，她也只是说，没有关系，先暑假回家了再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五月，苏城帮南山收拾行李，南山的行李乱乱的，然后苏城就在无意中发现了那个速写本。厚厚的一本，全部是同一个人，背影，侧影，深深浅浅地，每一副下面，都注明了日期，从第一副到最后一副，整整，10年的间隔。
　　苏城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什么东西，一下子恍然大悟地全部涌现上来，像一个个交错的片段，突然全都清晰了。南山，苏城对正在一堆书里手忙脚乱地整理着的南山说，南山，我们结婚吧。南山一惊，诧异地回头，不可思议地望着苏城，然后，她很快就看到了他手里的那个速写本。南山笑，露出依旧明亮尖锐的虎牙，那苏城，你爱我吗？我是不是你从小都想要的那个人呢？
　　苏城沉默，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南山站起身来走出门去，路过苏城身边，她说，苏城，我知道你其实一直都还爱着倪苏，我不要做她的替身。
　　第二天，苏城再去找南山的时候，她的屋子里已经空荡荡的一片，苏城看到，在门正对着的墙上，有一副新画上去的素描，一个侧影，和那本速写本上的侧影，是同一个人。在画的下面，细细地写着一行字，亲爱的苏城，你的样子，在我的心里，生长了那么多年，我要一直记得你，永远，记得。南山留。
　　　　　　　　　　　　　　　　　
　　6.第二年的夏天，苏城在上海，收到一个包裹，包裹里放着那本苏城只见过一次的速写本，还有一封信。
　　苏城，现在的苏城，你还好吗。我把这个速写本留给你，是因为，我已经没有办法，将它带走了。这些日子里我常常想，如果那天，我答应了你，如果我们真的结婚了，会是怎么样呢？我们会幸福吗。苏城，我多么希望我能够答应你啊。可是我不能，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自己。
　　我记得你曾经问我为什么总是跳那么高。如果不是因为我跳那么高，如果不是因为我那次受伤，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知道，其实我是有病的。医生要我好好休息，可是我知道，就算是好好休息，结果也还是一样的。于是我拼命地学习，我要去你的学校，我只想看看你，没有想过后来。
　　苏城，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把我最好的四年时间都给了你了，我必须回家去，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一直等着我，我已经让他们担心得太多太多。
　　苏城，上海漂亮吗？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吗？我真想去看看，可惜没有机会了。不过没有关系，你替我看，只要你笑了，我就知道，那个城市，真的很好。
　　我曾经说过，为了爱，我只能放逐我自己。现在，我要把自己放逐去一个最远的地方了，我想即使在那里，我也会一直记得，你的样子。
　　　　　　　　　　　　　　　　　
　　7.那年夏天，南山死于血液病。
　　苏城从公司窗户里望出去，看到上海城，繁华依旧的上海城，南山一直都期翼的上海城。隔着繁华的上海城，苏城看到了南山，那个跟在他后面漫山遍野的南山，那个在图书馆的楼下大声叫他名字的南山，那个皮肤黑黑跳得很高的南山，那个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明亮的尖锐的虎牙的南山。
　　然后苏城在窗户里，看到泪流满面的自己，而终于到失去了你，南山，我才终于看见，你一直都在，一直都生长在我心里，那么多年，我竟然始终不曾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