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
夏天的时候,我在看《牡丹亭》。汤显祖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我看到这样的话,禁不住眼泪婆娑。
苏明看到我呆呆地对着书流下泪来,走过来抱住我,傻丫头,那么大的人了,还那么多愁善感。我的头发被他揉得乱七八糟的,眼泪滴在他干净整洁的西服上。
傻丫头,我上班去了,乖乖的,不许哭了。我看着这个男人眼睛里面的心疼,努力地嘴角上扬。
窗外小区里的蔷薇开得疯了般的茂盛,从窗口望出去,星星点点的,灿烂。 苏明的背影在灿烂中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春天,乍暖还寒。苏明说,傻丫头,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武汉的春天是寒冷的,街上过年的气氛还眷念地残留着。苏明的表情的认真的,可是,可是苏明,你不是一直在照顾我的吗?
浅浅,一辈子,好不好?
他的手把我的长发揉乱,浅浅,我知道你不安定,可是我可以让你的灵魂停留。
就这样嫁给苏明,这个男人,他不说爱,他说,我要照顾你。
爱,自逸轩之后,我再不言爱。
一年前
2003年五月,满世界都是细菌飞舞。
网络上,电视上,铺天盖地都是那个单词的名字。我开始拒绝上街,地上堆满了泡面的盒子,满屋子都是防腐剂腐烂了的味道。
周末,苏明提着大包小包来做饭给我吃。
傻丫头,我看腐烂的不仅仅是防腐剂,你也差不多发霉了。
苏明变着戏法地做各种各样的鱼,红烧,清蒸,油煎,糖醋……我不知道是鱼太好还是苏明的手艺太好,我对着那鱼,在苏明的一脸无奈中狼吞虎咽地吃掉一整条。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苏明,不是我想要发霉,可是我真的讨厌上街,我讨厌那样的冷清,我讨厌消毒水在公车上弥漫的味道,我讨厌满大街的口罩和人们小心翼翼防备的眼神。
苏明走了以后,我打开电脑写字,逸轩,我真的只是害怕,那些我们曾经熟悉的街道,物是人非。
晚上,开始做梦,梦见坐在逸轩的自行车后坐上,穿过那些小巷,街角幼儿园墙上开满了蔷薇花,燃烧一样的红。
我说逸轩,逸轩我们结婚以后在这里买一幢房子吧?
逸轩不说话,眼睛笑啊笑的,阳光一样弥漫。
半夜醒过来,全身出汗,我挣扎起来想要打电话,可是逸轩,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呢?
电话接通了,我说,苏明,我很渴。
苏明赶过来的时候,苏明,我说,我的水分蒸发了。
苏明把体温计攥在手里,浅浅,他说,我们去医院好不好?你在发烧。
我在发烧,这个城市每天都有很多发烧的人被隔离着。
可是我不要去医院,我不去医院,苏明,你是医生,你救我。
苏明走过来抱着我,浅浅,好,我们先不去医院,但是你答应我,他的声音哑哑的,如果吃了药明天早上你还是那么热的话,就和我去医院。
苏明的怀抱很温暖,逸轩走了以后,就再没有苏明之外的男人抱过我了,苏明,他总是给我温暖。
可是逸轩,逸轩,我都要死掉了,你又在哪里呢?
早晨醒过来的时候,苏明的眼睛红红的,浅浅,没事了,我刚才给你量了体温,已经正常了,浅浅,你好好休息,我晚上过来做饭给你吃。
我看着天花板,这个晚上,也许上帝不是要我死掉,他只是要我遗忘。
剩下的半年,苏明每天都会来看我。
因为你不会照顾自己,他说。
两年前
四月,我和一家杂志签了合同,做编辑,也做记者。写我喜欢的文字,然后阅读别人的心情。我喜欢这样的工作,我喜欢文字的默契,也喜欢陌生的人,我觉得安全。
七月,毕业。苏明帮我在报社附近租了房子,房间窗户是向东开的,这样清晨会有很好的阳光照射进来。
从学校搬出来的那天苏明一直前后左右忙个不停,还不准我说谢谢。
我说苏明你怎么这么霸道啊?
他的眼睛里面还是温柔,我免费给你当搬运工,你不谢谢我,反而说我霸道,你什么人啊你?
那个晚上,我第一次吃到了苏明做的菜,我从来也不知道,男人也能做得这样的一手好菜的。
我依旧一惯地嬉皮笑脸和苏明说话,苏明啊,别人都说女人会做菜是为了拴住男人的胃,你是为了什么啊?
苏明只是笑,为了拴住你漂亮的嫂子啊。
我不屑,苏明啊,你先看看能不能喂饱我吧!反正现在也没有嫂子。
一句玩笑,谁知苏明以后真的每个周末出没在我的屋子,大包小包的东西塞满我的冰箱我的胃。
便宜你了,他一边做菜,一边恶狠狠地盯着我。
冬天,很冷。吃饭的时候,苏明小心翼翼地,沉默。
苏明,怎么了啊?不是要给我说找到嫂子了,以后不做饭给我吃了吧?我看着他,顺便把他碗里的肉夹了过来。
苏明犹豫,浅浅,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
得了得了,不要婆婆妈妈了。
逸轩结婚了。
我走到窗前,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雾蒙蒙的。
我看见我的眼泪,水晶一样透明,然后他们支离破碎。
三年前
六月,学校里变得很伤感。深夜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关于告别,关于音乐的声音。
要考试了,我坐在窗前看书,听见楼下男孩子们吉他的声音,我探出头去,看着他们。
喂,我放首歌给你们听吧?
然后我把我的录音机拿到窗外,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高晓松的,《青春无悔》。
我感觉到窗外微微的凉,有些风掠过我的头发,他们飘了起来。
然后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走过来向我鞠了一个躬,谢谢你,他说。我看到他眼睛里面流水一样的清澈,我认识你,他接着说,你是浅浅,我和逸轩是一个班的,我叫苏明。
逸轩。我把身子缩回寝室,他知道我,他知道逸轩,可他知不知道,我就要失去逸轩了。
一个月前,他拿到签证的时候,就对我说,浅浅,我们要告别了。
我一直以为,出国并不能阻止某些感情的继续,我以为等待也是爱情里面珍贵的东西。可是,可是后来我知道,逸轩不是一个人出去的。
他的父母为他安排好了一切,甚至是婚姻,而他,又顺从地不愿意改变什么,我所有的努力,也只能是无用功罢了。
浅浅,逸轩说,对不起,可是我真的爱过你。
爱过我,我知道,可是结束了。
他走的那天,我站在校门口看着他渐行渐远,我向着那个背影微笑了。
然后我回头,看见了身后一脸忧伤的苏明。
四年前
我和逸轩是在去丽江的旅途中认识的。
因为是一个学校的,自然聊了起来,然后结伴同行。
我们在丽江住了六天。清晨的时候和逸轩去拍照,因为人很少,古旧的房子,青石板路,还有古城心脏部位的河,都被淡淡的氤氲笼罩着。
城里渐渐热闹起来的时候,我就拉着逸轩一家店一家店地逛过去,买很多东西,蜡染的披肩,东巴文字刻的印章,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藏饰。古城尽头---那里有着全城最好吃的乳扇,中午的时候,逸轩就请我去那里吃东西。
傍晚,古城里有弹奏民乐的当地人,我和逸轩挤在一大群人里面,每天都神采飞扬。
深夜,沿着古城中央的小河,开满了一家家的酒吧。我和逸轩喜欢坐在桥口的那家,吃炒粉,烤牛肉,喝酒。有人弹着吉他点歌,我和逸轩只是坐着聊天,直到凌晨。
最后一天,我们在幕府。整个院子里黑黢黢的,因为这样的缘故,游人稀少,我看着院子里的房间,转过头去看逸轩。
逸轩,你能想象出这里曾经的灯火和辉煌吗?
逸轩笑,能。
那么,你能想象出我对你的爱吗?
逸轩还是笑,然后他突然抱着我,你能想象,我对你的爱吗?
他身上熟悉而陌生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弥漫过来,有一刻,我突然窒息。
然后,他开始吻我,黑暗里面,我闻到了什么花盛开的味道。
五年前
逸轩一直以为,我们的相识,是个偶然。
可是有些事情他是一直不知道的。他不知道,从99年的夏天开始,我就常常在足球场旁的楼梯上看他踢球;他不知道,每个早晨,我都会在那条飘满了梧桐叶的路上,看他骑车去上课。他不知道,那次旅游的偶遇,是我一直精心策划的结果。
好多事情,他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出国的那个夏天,医生说我有了他的孩子。
就如我,好多事情,我曾经都不知道。
我曾经不知道,我还在看逸轩踢球的时候,苏明就想照顾我了。
我曾经不知道,我去医院做掉孩子的时候,苏明在走廊里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