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宁宁把头探出窗口,正是盛夏,院子里大排的梧桐绿得疯了起来,深深浅浅地,海洋一样弥漫扩散。层层叠叠的枝叶,阻挡了整片天空的入侵,在水泥地上的阴影里,透出几块斑驳的光亮。
苏宁宁拿起手中的望远镜,清晰地看见对面屋子的桌上,插着一大束香水百合,在满满的清水里,幸福地灿烂着。
躲在望远镜后面,苏宁宁偶尔会看见杭抱着那些花走进小区,走进对面的屋子。她不知道他星期几会回家,他是终日繁忙的人,可是苏宁宁还是每天站在窗前,等待着着杭的背影出现在小区里。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复杂的心情:微小的企盼,混杂在焦急和不安中,揣测,臆想。她知道杭是看不见她的,对面屋子里的女人,以同样姿势侯着杭的归来。可是她固执地坚持着,一直坚持到杭的身影出现在对面屋子里。
二
那些日子,苏宁宁在深夜的寂静里失眠,于是在黑暗中,长久望着杭熟睡的脸,他的睫毛长长的,脸色清澈而明亮。四年前的苏宁宁,还是一个懵懂的女子,身体像石榴花一样清涩地绽放。
宁宁,杭说,遇见了你,才渐渐明白了什么是爱。他抱着她,眼睛里泛着微微的光芒。
她像一只猫一样在他的怀里蜷着,杭,有时候我以为我是幸福的,也许我们能这样永远地走下去。
杭是有妻子的,她这般明了,在心里一遍遍勾画那个女人的样子。她明白自己是永远没有办法和他在一起的,她在他的年轻有为中把自己退缩在别人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不是没有想过要离开,但是,她如此爱他,不舍,害怕那种血肉剥离的告别。
就这样一直在一起,杭每周会来看她两次,买大捧的玫瑰,她让它们在清水里纯净地盛开。夜夜笙歌,她看着他年轻依旧明媚的眼,一遍遍读着那首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同生时,日日与君好。眼泪大滴大滴地滑落在杭的后肩上,一直凉到心里,他看着她小兽一样锋利的身体,无比怜爱地,我的孩子,相信我,我会一直照顾你,其实我还是庆幸,庆幸我们的相遇,尽管迟到了,可是,你毕竟遇到了我不是么?他一直叫她孩子,无限宠爱的样子。
石榴花一季季地开了过去。开了终败,败了又开,苏宁宁已经不再是年轻的女子,四年了,她在没有结果的守候和缠绵里日渐苍老。
石榴花再开的时候,杭的眼神开始迷离,苏宁宁一边吃饭一边偷看他紧皱的眉头,她渐渐从他的言语中知道,他妻子在蛛丝马迹中产生的疑惑,她明白,年轻有为的杭,事业正是如日中天。她洞悉一切后果。
夏天仓促地过去,石榴花在耗尽了所有激情以后全部凋去。黄昏的阳台上,苏宁宁说,杭,我想离开你了。杭看着她眼睛里的淡然,为什么?宁宁。远处的晚霞瞬间燃烧起来,那璀璨在她的脸上划出大块的深红,杭,我想去北京了,舅舅说在那里给我找了一家报社,我想,那边更有发前途一些,所以……
苏宁宁的那班飞机是深夜的。杭一路送她到机场,两个人僵持着,始终静默无言。她看着自己身后的大包小包,杭深沉年轻的脸,朝剪票口走去。他突然失声痛哭,在机场大厅里眼泪汹涌,洪水般爆发,她看着他的眼泪,说,杭,让我们就此分手。他不说话,转身离去,留下呆立原地的她。
苏宁宁在人潮汹涌的机场里长久地站立着,其实,哪里有什么舅舅?又哪里有什么报社?她不过想给自己一个借口,断了这份没有结果的爱。她决心成全他的未来,却又不想给他任何负疚的机会。苏宁宁看着杭的背影渐行渐远,广播里一遍遍重复着登机的声音,她感觉再大的嘈杂,也遮不住她心底的不舍。
三
苏宁宁留了下来,在江边的小区里租了一间房子。小区很安静,大片茂盛的梧桐,深深浅浅的翠绿。
清晨天空泛鱼肚白的时候,中午太阳灼热的时候,黄昏晚霞燃烧的时候,甚至在暗夜寂静无声的时候,苏宁宁都会拿着望远镜站在窗前,不看天空,只看对面楼里那间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喝牛奶的两个人。门旁拥抱的两个人。安静吃饭的两个人。依偎着看电视的两个人……
那是杭的家。在苏宁宁决定要离开的前一天,她偷偷地跟随着他的背影,走到了这个小区,站在院子中央,看着他屋子里橘子一样的灯光,泪流满面。
望远镜是在某天路过天桥的时候,苏宁宁意外在地摊上上发现的。黑色老式的苏联望远镜,却让她雀跃,如果有了这个,那么,就能洞悉杭生活了。她只是想看见他,仅此而已。
苏宁宁用望远镜看着杭的一切。她走后,杭的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他总是会买大捧的鲜花回家,就像当初买给苏宁宁的一样灿烂。而他妻子,常常是雀跃地跑去开门,手紧紧地挽住他的脖子,他有时候会反手过来把她抱住,苏宁宁最怕看到这一幕,却酸涩地自言自语:我归还了她的幸福,成全了他的未来。
女人很漂亮,这个是苏宁宁没有预料到的。以前和杭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揣测,也许那是一个过于平凡的粗俗女子,所以让杭丧失了继续爱的激情。然而她一点点从望远镜里望出去,那个女人年轻优雅,瀑布一样的长发直至腰际,终日穿着丝麻的白色长裙,即使是她,也被那种不动声色的明眸皓齿所惊动,而自惭形秽。苏宁宁不明白为什么杭偏偏不爱如此这般美丽动人的妻,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是这样,无视自己手中的幸福美满,却刻意追寻外面世界里的激情。她禁不住悲哀起来,杭的妻,这个女人,并不知道自己看似美满的幸福,其实是一场千疮百孔的骗局。而有些时候,苏宁宁又羡慕她的不知情,一个不知道真相的人,至少,她是快乐的。
而在她离开之后,透过厚重望远镜,苏宁宁看着曾经熟悉的杭,心里面是一片无边的静寂。她想,杭,那么就让我这样默默地望着你吧,让我就这样从荒芜的阳台上偷窥你明亮而又娇艳的生活。也许这样便已经足够,你的背影,你的辗侧,你脸上的轮廓,望远镜里遥远的你的一切,你爱过我,那就已经足够。
四
院子里的石榴花凄凄艳艳地开了一整个夏天,终于是不甘心地凋零了。苏宁宁站在窗前,秋风吹过她的头发,有些纷乱,她感觉到冷。然后依旧拿起望远镜望向对面的屋子。
杭还没有回来。对面屋子上的花瓶空空的,她猜测他今天大概又要买百合了。正想着,苏宁宁便看到对面屋子里的女人跳起来去开门,进屋的,却是一个同样年轻的女人,模糊地看不清样子,她冲到屋子的中央,转身面对屋里的女子,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又或者,一言不发。而对屋的女人,软软地倚门站着,垂着头看着眼前的一切。苏宁宁看见楼下,杭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大束的香水百合。她看到他脸上的微笑,幸福的样子,丝毫没有预料到那间屋子里,两个女人的僵持。
后来的一切像是庸俗电影里面的场景,杭兴冲冲地推门进屋,屋中央的女人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然后跑了出去,杭只看了一眼门旁的女子,迟疑了一下,坚决地冲出门去。苏宁宁看到院子里,杭和那个女人推推攘攘地走着,杭拼命地拦住她,努力解释着什么的样子。
夕阳再次射到对面的屋子里,一块块地破碎着,屋里的女人滑坐在地上,白色的丝麻裙刺目地纷扬着。苏宁宁觉得那些阳光同样射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她手里的望远镜越来越沉,终于拽不住,摔在地上。千千万万碎裂的声音,和眼泪夹杂在一起,敲击在地板上,在苏宁宁的心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苏宁宁在褐色的地板上缓缓坐了下来,望远镜的玻璃碎片在她的脚边散落,有几片硬生生地插进肉里,生疼生疼地,疼到心里去。她本想远远地遥望他,以此来延续他们之间没有结果的爱情,却错把新欢当成旧爱,目睹了一场金屋藏娇的闹剧。而她,竟以为自己是一直背负着爱而出走,陷入到一片辨不清方向的氤氲里。现在,望远镜碎在那里,像一场不曾存在过的幻梦,让她蓦然惊觉。
苏宁宁和杭日朝夕相对的日子里,尚不清晰他们之间感情的脉络,却在远远地离开了他之后,在望远镜里,找到了关于爱情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