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我和KIM在天台上唱刘若英的《后来》，心里面弥漫的是一片无边的感伤。那个时候，我们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分开，我们彼此不知道，会有那样的一天，我们走在完全不相同的两条路上，只能在偶尔回头的时候才看得见对方存在过的痕迹，而更多时候，我们却是连这样回望的勇气，也是没有的。
不曾想过后来，后来我们只能遥遥相望。
一
我清晰地记得那天的雨，极宣泄地，缠绕成一片连绵。我逃了那场最重要的考试，一个人在校园里面游荡。我无意做一个叛逆的孩子，而实际上，我向来是循规蹈矩的。只是因为那天的雨，我固执地认为是那天的雨让我觉得压抑，让我没有办法在那样阴郁的天气里面让自己去面对一张写满了数字的试卷。
是在天台上遇见KIM的，她独自站在雨里，已经湿透了。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滴落下来，在水泥地上划出好看的光芒，一瞬间，就消失了。我走过去，看见她流着泪的脸，恍若隔世。我已经记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她在那样的天气里面通彻心扉，只是在那么多年以后，心里面还是会反复闪现出那一幕：她抱着我哭，蓝色的裙子因为雨水的沾染沉沉地往下坠，零散的头发，颤抖。
那天之后，我和KIM，我们之间的默契一瞬间萌芽，然后以一种我未曾料到的汹涌爆发出来。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们之间是会相交的。我遇见KIM的时候，只有13岁，剪着极短极短的头发，是个沉默的孩子。那个我那样的敏感，总刻意把自己放置与卑微的境地里面，禁锢与内心的纠交中不可自拔。而KIM，她是灿烂的，永远是人群里面最热闹的那一个，比任何人都醒目。我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着眉目飞扬的她，心里面更多的是　刻意远离。
KIM一直在问我，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让我们这般牵挂，彼此温暖。我心里面也是一直疑惑着的。而在今天，终于明白，是因为同样敏感的心----核弹般坚强又玻璃般脆弱的心。又也许，是生命质地的相似，让我们在彼此与生俱来的落寞里面找到自己的影子。
我一直以为她是快乐的，然而却渐渐了解，其实在内心深处，我们拥有同样的孤独和疼痛。KIM一个人生活，我以为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守住一个家，习惯了我惊羡的那种独立，习惯了每周一次去她母亲的家，习惯了偶尔和她的父亲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出去吃饭。她不止一次在信里面提起他们，用一种波澜不惊的语气，一带而过。然而她还是不善于掩饰的，很多时候她的眼睛里面会有深深的落寞，或是偶尔泄露出无奈和失望。她在我天蓝色的笔记本上写深深浅浅的文字，空灵易碎的词语如暗夜里的昙花一样盛开，在那些若隐若现的伤感里，KIM浅浅的纤细的字体，它们在努力地诉说着----另一个自己，就是你。
我们开始逃课，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我想在我们的心里都揣怀着太多出走的欲望，只是在遇到对方以前，它们一直深藏于不轻易被触及的地方。我们对于彼此来说是类似于指南针一样的东西，从此一度找到了心里面某些东西的出口，并且义无返顾地向那个地方走去。逃课的时候，是没有太多地方可以去的，而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双层的大巴上，一圈一圈地经过我们那个小小的城市，说很多没有边际的话，看很多陌生的脸孔，它们曾经让我深深感动，可是已经在我的记忆里面目模糊了。有一个秋天，我们甚至看到了一大群的候鸟，在我们城市的天空里面，盘旋。KIM说：“开春的时候，会不会有不再回去的鸟呢？因为太多的留恋就留在这里了。”然后她眼睛里的清澈愈加冰凉。
我了解她感伤的原因，我们都是早熟的孩子。她给我写的那些泪迹班驳的信里，反反复复地出现W的名字，迂回曲折地，蜿蜒。那个男孩子有着黝黑的皮肤，总是穿着深蓝色的球衣在风中奔跑。KIM会在深夜里抱着我流泪，对于她来说，他的鲜艳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恐惧，她远远望着他，高山仰止。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把自己低到尘埃里，我和KIM的默契，竟然在爱情中也是一样的。在那个时候，我手心的掌纹同样缠绕着一个人的名字，同样荡漾着无边的感伤，同样因为无法接近而惶恐。而那个叫做H的男孩子，是W的好朋友。
初三的时候，Ｗ还是和　ＫＩＭ走在走到了一起。KIM这样独特的女孩子，是没有理由不吸引W的。她并不是优秀的，可是坚持做自己，足够另类也足够独立。KIM这个和莉香一样神经质的女孩子，从那之后开始和W每天穿梭在我们城市的大街小巷，眼睛里面隐藏不住的幸福。　　　
而那个时候，我的初恋同时发生。
已经只有很少时间可以在一起，W牵走了她的手，我们再也没有时间坐在那一大排长长的楼梯上说一整夜的话，我做回那个听话的不再逃课的孩子。在H身边安静地看书，做各种各样的数学题，写乱七八糟的文章。
我和KIM在一个教室对角线的两端，日日朝着对方存在的方向微笑，在深夜里给对方写很长的信，固执地让彼此见证自己的成长。心里面觉得安全，因为我们都太明白，纵使失去了太多的东西，我们都必将不离不弃。
千禧年的时候，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天，我们站在广场上看烟花。KIM牵着W的手，抬头，仰望，仿佛在那份虔诚里面看到了未来的方向。而我，只看见了身旁的H眉目间的跳跃。我们的纯真年代，我们花开的季节，没有人告诉我们，时间会让太多的东西瞬间消失，不留痕迹。
而有的东西，真的是刹那芳华，一如那天的烟火。
二
高中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坐着巴士在我们的城市里游荡，想起和KIM在一起的日子，心里面若有所失的惆怅。
中考之后KIM就去了另一个城市，那个曾经开过一场著名会议的城市，那个中央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路的城市。她原本是可以不离开的，如果她固执地要留下，如果她不那般平静，可是她还是走了，她的母亲知道了她和W之间的一切事情，她要消灭一切可以让他们再继续的机会。KIM一个人走了，留下了我们所熟悉的街道，留下了我，留下了W，她和W付出了所有的努力还是没能考上同一所高中，于是她选择离开。我记得她曾经很平静地告诉我她太了解她自己，她知道他们不在同一所学校的性质和不在同一个城市的性质是一样的。“内心的抗拒不了诱惑的人”，KIM这样说自己。
于是剩下我一个人。我和H是早就分开了的，那场初恋几乎让我溃不成军，它挫伤了我所有的信念，它让我在成长的过程中，开始变得自危，也变得独立。KIM的信里面总是充满了忧虑与不舍，她说晓洁去晓洁你要做回那个耀眼的自己。我一直认为是H折断了我的翅膀，那道难看的伤口使我再也回不去来时的天堂，那些日子里面我几乎没有完整地上过一节课，在空无一人的寝室里看乱七八糟的小说，和男生翻出校门去看球赛。在春天的午后，教学楼上那个天台，我不止一次地在那里静坐，有时候沉沉地熟睡过去。还是常常会去找H，逃了课去，坐在他们教室门口等他下课，然后我们会在车站的栏杆上说话，说到周围已经一片漆黑，他就会一脸温暖地送我回家。H是个不懂得拒绝的男孩子，他只懂得对这个偶尔会拎几条金鱼去找她的女孩子风清云淡地笑，他一直明白我隐忍的喜欢，可是他没有拒绝。KIM说过H是个真正聪明的男孩子，他的聪明在于他洞悉一切却又让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什么都不了解，一副无辜。我又何尝不是了解的？只是他都没有给我一个理由让我放手，我只有坚持。
W也偶尔会写信给我，告诉我他和KIM之间的种种。他对这段感情出乎意料地坚定，坚定到我不知道如何告诉他KIM内心深处的摇晃不定。即使，即使我刻意隐藏，努了力想要KIM不安的的心停顿下来，她还是和W分手了。我一直不知道他们分手的场景，或是对白，很长一段时间里W只是沉默，他是那样一个骄傲的男孩子，抗拒任何人触及他的伤口。而KIM，她失去所有对爱情的幻想，变成平和的安静的女孩子。
那以后的日子里，KIM常常会从那个遥远的城市过来看我，千里迢迢的。坐大半天的长途汽车过来，短暂的相聚，又仓皇地赶回去。我们的相聚常常是短暂的，KIM以各种理由逃开她在那个城市的家，补课，秋游，或者是这样那样的活动。她害怕在这个我们熟悉的地方遇见她的母亲，心惊胆战地陪我做那些我们一度认为是温暖的事情，所以她只能给我短暂的时间，我们偶尔的相聚。KIM在我们初中学校的梧桐树上刻下我们的名字，KIM＆JOJO，极深刻的字迹，用刀子一笔一划地刻下去，就像我们曾经并排站在天台上那样，两个名字的默契，在风里面留驻。很多路过的孩子，会以为是情人之间的暗语，暗自在心里面默默羡慕，而我和KIM，的确是相爱着的。有一次，在回来的时候，KIM远远看见W，于是站在车站旁的电话亭了打他的传呼，看着他奔跑着找公用电话，KIM一言不发，眼泪自顾自地留下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依旧爱着他，我没有问，我害怕触及，我知道她同样害怕触及，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变成了一个没有爱的女子。
高二那年的冬天，很宣泄地冷，我在自己一个人的爱情故事中，终于得到了H那个久久不愿意给出的结局。所有的一切，正如我一直深深了解却固执不肯承认的那样，在我爱着H的那些日子里，他的眼睛里，原本是留着另外一个人的影子的。我选择了告别，在那个我第一次爱上他的天台。我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开始的时候，天空下着微微的小雪，完结那天，竟然同样是冬天-----四年后的冬天。那个天台上，最后一次，H抱我的时候，我是微笑着的，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渐渐变成一个干燥的女孩子，沉淀了生命表层的所有水分。而这所有的一切，我都没有告诉过KIM， 我忘记了为什么她始终不知道这个告别时候的场景，我从未曾有过刻意隐瞒。我一直以为，她是了解的，我一直以为，她一直远远注视着我的故事，即使我不说，即使我选择沉默，她始终了然于心。
KIM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是春天的时候，樱花已经谢了很久，洋槐开的季节。那封信里面已经只有很短的文字，寥寥地告诉我她没有波澜的生活，和再也难体会到的心痛。从鼓囊囊的信封里掉落出来的，是大把干燥了的槐花。因为长久运输的缘故，水分已经完全挥发了，只剩下枯黄的，仿佛旧梦般的花瓣。至此之后，我和KIM完全失去联系，我不愿回忆起那样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我们太深爱，也太在意彼此的感受，所以，我们再也承担不起对方带给自己的一点点伤害，而我，是这样任性的孩子，还不太懂得去保护一种感情。总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我们完全不了解对方的状态，刻意去忘记对方的存在，那段日子里，我常常恍惚，对于和KIM的那些日子，我开始感到迷惘，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真的存在，重新审视它的时候，我会恐惧，不知道是不是只是错觉而已。整个高三，我在忙碌中忘记了回忆，和KIM的故事也渐渐丢弃在风中，只有在和别人偶尔说话的时候，我会告诉他们：“曾经我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她叫做KIM，我们是极像极像的。”记得的似乎只有这些，我们那些琐碎的细节，很悲哀地，我发现我遗忘了，不知道，如何，表达。还是常常路过曾经有过痕迹的地方，心里面却再也找不到当时的感觉，有点麻木的，风平浪静。
填完志愿的那一天，我和一群人去某条小巷吃火锅，坐在公车上，看着天空一点一点黑下来，渐渐燃烧起来的街灯在我的眼睛里面摇晃，我把脸贴在玻璃上，记忆一下子就汹涌起来，几乎覆灭了我。我重新看见这个城市里面我和KIM的岁月，我们常常去吃饭的那座楼，我们买打口CD的小店，我们坐着吃爆米花的楼梯，我们买气球的公园．．．．．．一个接着一个地，在我的视野里出现，然后消失。物事人非了，ＫＩＭ没有在的３年里面，我们成长成为了不同的人。周围还是有人无条件地宠着我，而ＫＩＭ，也许找到了新的默契。我奇怪我竟然没有哭，我笑了，微微地笑，我感到幸福，我的珍藏。
上一次见ＫＩＭ，依旧是在我们的城市，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太久不见的人，我隔着一群人看见她，她在人群里面喧嚣地笑，灿若桃花，似乎是我第一次见她时候的场景，那样的，距离。我们已经没有话可以再说，彼此淡淡地问候，然后告别。甚至忘记了，去问对方的联络方式，甚至都不知道，彼此的去向。我想起３年以前，ＫＩＭ曾经要我等待，我记起那一天，她要我留下自己的航向。
我们的承诺。灰飞烟灭。
咫尺天涯。
　　　　　　　　　　　　　　　　三
我一直以为去上海的那个会是我。在一度迷茫着不知所措着的那些日子里，我那般深刻地感受到了那个城市和我的种种宿命一样的纠缠，是长在手心里的掌纹，一直就是在那里，理所当然的，没有什么失去的理由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是我与它的擦肩而过。在很久很久以前，和KIM曾经有过的约定，要一起到那个地方去的。我们甚至一度幻想过，在那里所能贪恋到的温暖和暧昧。最后，我们中还是有人去了那个昏黄色的城市，只是，去的那个人，是KIM。
我们继续着失去了的联系。我在这个每年春天樱花汹涌的城市里面，独自流浪。我和它是没有默契的，还是常常一个人无端地揣测着我的上海，它的发梢它的味道。突然有一天，是文学史课的时候，收到了KIM的短信，她说：“我终于明白，这个上海，它不是我们的上海。”我的眼泪兀自流下来，窗外的银杏，安静地灿烂着，阳光，如刃。
　　走在这个校园里，我听很多很多的歌，我以为那会让我暂时忘记了孤独的恐惧，在陌生的城市里面，总是害怕会走失，因为，即使是迷路了，也再不会有人来寻自己，因为，在这个城市里面，我从此就是一个人了。听的ＣＤ，大多是ＫＩＭ送给我的。黄磊的，《东爱》的，或者是一些空荡荡的不知名的音乐。我听起它们的时候，偶尔会想起ＫＩＭ，想起她在那个我们爱过的城市里面，特立独行。
　　到了最后，我们生存的状态，似乎就这样完全地不同了。像是两条空间里面的异面直线，乍一看的时候以为相交过，那个角度微小的距离甚至一度让我们自己都怀疑，以为彼此是真的成长成为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了，而最后，最后的最后，我们的相遇，我们血肉剥离的不舍，原来，是烟花一样的错觉。
　　生命至此，我们已经走在了完全不同的两条路上，生命质地大概是已经有很多不同的了，已经不是单纯的谁比较坚强谁比较脆弱的问题了，长大，原来是如何抵抗也无济于事的事情。只是，在我依旧整天整天逃课的日子里面，还偶尔会猜测ＫＩＭ和我一样呆在空无一人的寝室里面的场景，我还是可以感觉得到，我们之间的某些巧合一样的雷同。
　　“我一直以为，我们走到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上，可是现在我明白，就是那样，也不会妨碍一些东西的继续。遥遥相望又怎么了？能够遥遥相望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事情了，没有人逃得出所谓命运的道路。我以为你忘记了正如我忘记了那些碎片一样，然后看见自己遍体鳞伤。”故事写到一半的时候，ＫＩＭ这样对我说。我们还是忽略彼此的消息，然而我们又这样地了解，即使我们永世独立，再不相见，我们看见对方眼睛的时候，还是会，懂得。
　　我们心里面，也许还是同样的感觉。也许在某个静寂的时刻，我们仔细地凝视自己的时候，就会发现对方存在过的痕迹，仿佛对方就是自己，某个时刻的自己，选择了另外一条路的自己。　　　　　　　　　　　　
　　后来，我的青绿色少年，和青苹果一样酸楚,　它终于离我而去了，时间囚禁了那份苦涩，我不得不独自向前方走去，用一种成年人的方式，拒绝任性，远离一切我无力可及的温暖，我不再去问未来的方向。我知道，人潮汹涌，我走进去，ＫＩＭ就再也不会找到我，我也再也不会看见她。　
　　可是，可是后来，后来，我们仍然彼此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