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
这个男人进来的时候,泪流满面。
错愕中我抬头,这才发觉室外细雨纷纷。
又是雨天。
【一】
很久很久以前,我住在西湖,是真的住在西湖边的竹薮林。
我和妹妹,小青,是两条得天垂顾的蛇,冷血动物。
我们生活得很悠闲,日间蛰伏修炼,夜间外出觅食。
那时,我已有了一千年的道行。小青只有五百年,但我没有因此轻视它。
冬天来临的时候,小青会慢慢挨近我,用它滑腻斑驳长满鳞片的身体磨裟我,然后恹恹睡去。
我早已免却冬眠之苦。
可是为了让小青取暖,整整一个冬天,我没有动一下。
彼此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盘成一团。有时候修炼完毕,无所事事,我会数着身上的鳞片聊以度日。
从前听族中长辈说过,鳞是我们蛇类最关键的要害,遇敌时若磷被除,则回天乏术,大势已去。
所以,我从来都会好好地爱护这身鳞衣。
很快,身上又会多出一片鳞了。
我即将一千零一岁。
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修炼成仙呢?
忽然,熟睡中的小青翻了一下身,硕大的身体将我重重压住。
几乎不能喘气。只好默念遁字诀,嗖的挣脱出来。
在洞穴中慢慢游走,临近封住的洞口时,我似乎听见了外面有鸟儿嘀啾。
难道,冬天过去了?
【二】
男人进来的时候,我断定他是一个忧郁的人。
这种无端的揣测,源于他的脸。
侧面看去,他是美的。而正面,有许许多多的狰狞。
他一言不发坐到我的位子上。
理发。我听见一道嗡嗡的声流,低沉而无力。
系上围巾的时候,我留意到他的颈子弱不禁风,麻杆一般。
他开始在我眼前旋转。后来我发现他头上有两个旋。
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我觉得这个男人很忧郁。
他走进来的时候,我已发觉。他在眼前的时刻,我肯定。
他的忧郁一如自我指间落下的碎发,纷纷扬扬,无休无止。
一个月后。天气晴朗。
男人再来的时候,我正在看《青蛇》。
顺手扣在台上,象上次一样默默系上围巾,望镜。
他依旧忧郁。
剪起剪落,挥手间一些碎发在阳光里缓缓下降,失散,坠落。
三月的阳光散发着清新的甜,象薄荷糖,凉凉的。
他忽然伸手拿起《青蛇》。
一缕剪下的头发落在书上。
他拂去,我看见他的手在一行字上定格。
那是一只苍白的手掌,指间骨节凸起,指尖细长锐利,象匕首。
“天际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乱飞。他仁立,以衣袖一拂,转过面来,素贞在暗处瞧个正着,脸色一红。书生拍起无端的落花,有点诧异。”
心中一惊,怎么那么巧就停在这一行上?
蓦然一疼,一不留神剪刀扎到手指。
一滴血自食指缓缓涌现,直线下垂,再渐渐凝固。
【三】
后来我和妹妹小青被人发觉,他们将我们杜攥成了一个故事,《白蛇传》。
当我听说了这个传说后,不由吃吃地笑起来。没有人知道,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许仙,也没有法海。有的,只是我们这两条同类的蛇,血是冷的爬行动物。
小青却非常忧郁的看着我。
妹妹,你怎么了?我感到很奇怪。
小青不语,它又盯着我看了半晌,接着默默游走了。
我发觉小青越来越古怪了。
就这样过了很久之后。
小青,你想不想到人间去一趟?某天,我开始厌了洞穴生活,于是问妹妹。
我们不是天天都去吗?那些树林,处处肮脏,臭死了。小青厌恶地回答。
不。我是说,去那繁华的花花世界,不是这处荒凉的丛林。
不去。小青斩钉截铁地说,它懒起来,连修炼也置诸脑后,所以它至今只有一千年的功力。
我呢?究竟有多少年的功力我也不清楚。仅仅知道,我的鳞衣已不会再逐年增长了。
师傅曾说过,当鳞甲不再增长时,那便是修炼到尽头了。
可是师傅没有告诉我,练到尽头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它只说,随心所欲。可是它终究也没有练到尽头便死了,到底它也不是很清楚。
难道我真的可以法力无边,永垂不朽?
藏好鳞衣,我缠住小青出洞。
干什么?它一边不满地昂起头,一边往洞外探头探脑,伸出舌头准备卷走树上一只独自陶醉的云雀。
我轻轻朝它吹了一口气,“啪”,小青老长的舌头转眼就缩了回去。它嗖的回过身来昂首挺胸半竖起身,张开血盆海口冲我发怒:白素贞,你混蛋!
我噗嗤笑起来,也不知这死妖精从哪学来的粗言鄙语,不过蛮适合它的。
我督促它:赶紧装扮一下。。。咦,你在阎王那里借的皮囊呢?
小青懒洋洋地摆出一幅老大不情愿的样子,爬到洞边叼出一件苍白的物事。接着便往里面钻。
骤然眼前一亮,一个妙龄女子,长发垂腰,绿丝长裙,一张素面涂点得红的红,绿的绿,十分颜色,异常缤纷。远望倩影,近看惊艳。竟是如此绝色。
你呢?还不变身。女郎轻启朱唇,似嗔似笑,真是我见尤怜,美得异样。
我没有作答。蓦然抽身回旋,风卷沙扬,一洞尘埃中,我已完成变身。
小青怔住。半晌,她方结巴着凑近前来,神色夸张的冲我上下打量。
如何?其实不必她回答,我已知这幅皮囊,足以风靡天下,倾倒众生。
【四】
但我没想到,他一直在看那本小说,一眼也没有瞄向我。
曾有无数人,乍见我时如遭电击,神色诡异,呼吸困难,即使是男人。
我听见他们在离开之后如是说: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皮相?
暗地里我很得意。包裹我的是一幅举世无双的皮囊,只会让人喜欢,不会招人妒忌。
可是他却无动于衷。
这些日子以来,只有三个人见过我而不会动容。
一个术士,盲人。遇上我时,忽然自空中消失。我望见他借着光线遁去,应是个修炼中的妖精,自知法力不够,恐我对其不利,故此急流勇退,算是给我让道。我也懒得理会。
还有一个异人,和尚。他在我身边经过的时候忽然止步不前,缓缓转身向我行了一礼,口颂佛碣。我亦默默含笑阖首回礼,他既能识穿我的身份,也是个有法眼的得道之人。
但这人,不过是个普通人,既非术士,亦非高僧。却从一开始便漠视我,没有其他世人一样的惊艳,也没有好奇搭讪。莫非是我对这身皮囊自恃过度?
可是人人都说我妖样美丽。我也确实爱极这幅模样,以致我一直都不舍得除下。
难道我比不上《青蛇》?
指上的伤口,不知不觉痊愈了。
男人确实没有理由惊艳男人,但我例外。
这幅皮囊,是我向一个古人借得,他唤潘安。
冥府,好不容易寻得此人。
摄于阎王的面子,他只好应承,一再叮嘱:万万不可弄坏了。
说毕,他除下皮囊,顿现峥嵘。
原来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猥琐之至。
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小青借的是一个女子的,也是姓潘,据说生前放荡不禁,结果死于非命。
那是一个死无全尸的女鬼,小青穿上后,依稀可见颈脖处有细微的裂痕,那是斩首时留下的疤。
借得男衣,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小青。
终究还是瞒住她。纯粹一时兴起。我只说是借了一个无名女子的,普通得很。
小青得意的说,这回看谁迷倒众生。
这回?我一愕,难道还有上回么?
小青急忙顾左右而言他。不过我已有所察觉,这小妖精一定有什么瞒着我。
却不料一进城中便失去她的影踪,再无消息。
一年了。小青无踪。我曾凭借能够照见前生来世的九天冥镜寻她。可是上天入地始终不见踪影。除非她已遁出五行之外,不然即使离开银河,九天冥镜一样能知她所踪。
难道和我纠缠了两千年的妹妹小青,就这样消失了吗?
【五】
焚香。静坐。聚神。默念法诀。天眼渐明。
蓦地,眼际一片清明。
小青,小青,你在哪里?
异像出现,仿佛一道长长的甬道,尽处有一对闪着红光的瞳孔。
我飞身扑去。
骤然红光敛去。
顿足长叹。我知道那就是小青,可是她却不肯见我。
但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知道了她尚在人间。
满腹狐疑中,我再次运功。
这回却发现了那个来理发的男人。
白衣,长袖,儒生巾。。。。。不对!这不是这个年代的装束。他是谁?
仿佛有一丝似曾相识的记忆闪现。十分淆乱。我竭尽全力,一股力量猛地自丹田涌起,哗然向脑中奔驰而去。
西子湖.梅子雨.小轻舟.绿苔藓....
谁在耳畔轻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谁?我大惊失色,到底是谁?
男人陡然消失.我突然头痛欲裂.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师傅说过,修炼到头,便无痛无欲.
难道我还未完成修炼?
跟在那人身后.
自从那夜元神出窍在天地间觅得他的踪影,就直觉他可能和小青的失踪有关.
那是我们蛇类天生的敏锐.
却始终进不去他的寓所.
这是很异常的事.
以我数千年的功力,竟进不去一间民宅.连最复杂的人心都可以来去自如,却始终无法将这屋子探个明白.这其中肯定有古怪.只是我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宅,他的心.
我用肉身跟踪.
尾随他来到一处高楼,感觉眼熟.原来这就是夜里他出没的地方.白天看来,熟悉中又有些许不同.阳光下的建筑物,棱角尖锐,说不出的狰狞.
他突然止步,慢慢回首.
我一怔,难道他竟有所察?可是一路逶迤而行,他始终默默向前.但我终究不放心,于是暗中捏一个诀,立即置于他的盲区之中.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了一支熟悉的声音,正在远处飘渺而至,微弱但清晰:小心身后.
小青!
千里传音!我心头一震.就在刹那间,我几乎就要回头望去,
令我诧异的是,眼前的男人居然向我投来一眼.
是小青对他说的。
他的身后,是我的隐身。
【六】
你如何避我?
这屋里有前世高僧舍利,当年大师圆寂,传给他祖上的.
你为何避我?
姐姐,其实我一直都想比开你的,我们纠缠太久了.我厌了.
可是我们是蛇,不是人类.
千年前就有个和尚告诉过你的,可是你不信.你以为自己可以冒充人类,结果.....后来你一直顾着修炼,再也没有理睬过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的痛苦.
可是修炼的目的,就是要我们登上无痛无欲的化境.
但我要化境做甚?无痛无欲,随心所想,从来都不是我要的.
这是我们蛇的唯一出路.否则我们永远都只能是人类眼中的冷血动物口中的美味佳肴.
但是姐姐,我宁愿死在人类的怀里,也不要缠着你冰冷的身体永垂不朽.
可是这个男人值得你这样做吗?
也许不值得,但我实在无法拒绝他.
他到底是谁?
他是谁?.....姐姐,你错了.你实在不该穿上男衣的.因为你变成了男人,结果我让他相信,我就是他在等的那个女人.这个人,是这世间唯一的男人,他生来便是为了等待一个女人而降临的.所以他决不会望你一眼,即使你貌若潘安.
虽然他不完美,他懦弱,他可耻,可是他是真正的男人.
他叫许仙.
许仙.在唇舌间轻念这个名字,埋藏得太久的记忆终于喷薄而出.
伞.荒郊.华宅.朱门.咿呀响处.白衣方巾.
端午.雄黄.盗药.白鹤凶猛,灵芝神奇.
金山.佛诵.大水.法海阴险,金兰情深.断桥.拔剑.泪光.
雷峰塔下,那五百年的寂寞,何处话凄凉.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过许仙。
许仙来过,又走了。
是我忘记了。
只是我不知道,小青会将他牢牢记住。
原来小青是如此厌倦冷血生涯,尽管我们有一天会永垂不朽,随心所欲。
可是妹妹,我忘记了什么是情。
我只是一条有着人的名字的蛇,白蛇。
你且回吧.将我鳞衣毁了罢.我只愿做一个普通的凡人,圆一个宿世的愿.
眼睁睁望着那个名唤许仙的男人转身,抬步,片刻后走进那间寓所,转瞬即逝。
千年前的惊心动魄,刻骨铭心,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七】
黯然中,我独自回到湖畔丛林.
取出鳞衣,小青的话再次响起:毁了罢.我只愿做一个普通的凡人,圆一个宿世的愿.
妹妹.....
师傅说:人类之所以难以成仙,在于他们有情根.
它还说:其实我们蛇要修炼成仙,比人类容易.
忽然看见自己的鳞衣上,有片长出一半的新鳞.
顿时心如死灰.
这寂寞年华,何时才是止境?
奋起全身功力,斩向鳞衣.
衣碎.粉末飘飘.
陡然,我窥见小青的鳞衣在握,完好无暇.
可是我却再也无力,毁去那件硬如盔甲的蛇磷.
既然得不到爱,那么恨也罢.
小青,你将目睹世间慢慢荒芜,爱人渐渐憔悴.而你永垂不朽.
挣扎着奔出洞外,我用力将鳞衣抛向西子湖底.
那里,碧波万丈,深渊无底.
借着湖光水色,我看见了自己的绝世颜面。
忽然失笑,纵是妖样美丽,亦敌不过寂寞如死。
哗哗一阵风吹过。
我看见身上一些东西掉落下来。然后被风卷着旋转,失散,破碎。
千年前的事情,那些以为不会忘却的刻骨铭心,那些千刀万剐的疼痛,已经离我越来越远。
如同记忆。
我的身体逐渐轻盈,几千年的身躯,本来就应碎若粉末。
终于只剩下一幅皮囊逶地。
最后一眼望去,原来连这幅皮囊也不属于我的。
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挽留,这红尘浊世。
【八】
他进来的时候,泪流满面.
这一回,千真万确,我相信自己再没有看错.
此刻,外面的阳光灿烂,蓝天皎洁,风很大.
可是这个男人却如此忧郁,以致泪流满面。
轻轻搁下《青蛇》,默默走上前为他系上围巾。
他突然开口:沙进了眼,帮我吹吹好吗?
刹那间,我摸见了自己的忧郁来源,那是一块渐渐凝聚起来的硬结,如同勃起。
它的名字,叫做自做多情。
我是小E,性别男。
――――完――-
来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