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女子大多任性而孤单。
我第一眼间见她,便有如此强烈的感觉,毫无来由的。
一直不熟,几年来只是从旁人口中得知有关她的零碎,然而就是这样,从未间断。
她是那种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辗转于众人口舌间的人,经过百千次的渲染加工,自然的染上了传奇色彩。
认识她的时候我大三,那年十一长假跟随学校的旅游团去敦煌,走丝路线,而且,带着我的女友。
旅游巴士将我们接到广场与其他几个学校的车队会合,初时各车人员尚未分配,我们的车人多,挤的像满满的鱼罐头,我运气好,先上车占到座位,乐得清净。
车缓缓前行,车内的人随车身的颠簸而摇晃,这时,我看到她。
一袭黑衣,穿出孤单却不羁的味道,暗红的长发遮住半张侧脸,也遮住游离于窗外的目光,苍白的手扶着椅背,小指上一枚线条极简单的藏银戒指,刚劲的刻着黑色藏文六字真言。
如此倔强,又如此寂寞。
身后人群的摇晃挤的她有些不稳,我在瞬间看到她微皱的眉头,忽然未经考虑就站起来,轻拍她一下,你到这里坐。
她回头看我,有些惊讶,轻声道谢,我听到她的声音中有一丝沙哑,被香烟摧残过的沙哑。
女友眨着眼睛对我做鬼脸,又做出“怜香惜玉”的口形来揶揄,我不由笑着去揉她的头。
很快到了广场,调走部分人,车厢内座位刚合适,她起身低声说,你坐,我换个位置。
我看到她的眼睛,竟是猫一样的黄褐色。
她坐到司机后面的位置,将黑色旧背包放在脚下,推开车窗,头发在风中翻飞,再不同任何人言语。
这是我们第一次对话。
旅途中听到身后两个女孩子小声谈论她,不由留心,听到关于她的一二。
她大四,她曾经的男友是校园中红极一时的歌手,是学校各大活动都缺少不了的人物,有同她一样不羁的眼神,黑衣如漆,常背一把深蓝色吉他在校园中独行,极优秀,也极耀眼。
他们曾经相爱,只因刹那间目光的碰撞,她陪他出入各种场合,他为她写的歌,也曾在校园中广为流传。
她写的一手好文章,其文如人,犀利洒脱,为了寻求灵感,他们共同去过海拔几千米的高原雪山,去过荒无人烟的沙漠,这个美丽的中文系女子,与歌手在一起,可谓珠联璧合。
然而这场恋爱有如烟火,瞬间灿烂后空余无尽寂寞,至于他们分手的原因,却无人知晓。
后来她又历经几次恋爱,都是很快结束,而她,就像一朵凄艳的花,寂寞的开在深夜,极尽全力的美丽着,却是越美丽,越孤单。
我对这个女子,越发的感兴趣了。
那日参观玉门关,古老的长城之端,在历经千百年的沧桑之后仍傲然沉默,然而荒凉的戈壁滩上,竟就那样神奇的生出一片绿洲,风卷黄沙吹过,绿浪翻滚,静默神秘。
女友兴奋的拉我去水边嬉戏,无意间扫视四周,忽然见她,孤单单骑匹黑马,立于水草丰美的绿洲之中,目光停留在蓝天深处,白云悠悠流过。
牵马的人也是一身萧索,距离远,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忽然又种童话般的想法,似乎她是大漠响马队中的一个头人,骄傲专横,又像是被掳来的公主,高贵寂寞。
这样的女子!
女友拉我在来路照相,忽然听到迅急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回首,见她策马扬鞭,身后翻滚起黄沙尘土。
小心!她惊呼,瞬间从我面前掠过,长发如蛇狂舞,遮住颜面,英气而霸道。
惊诧间见她回首微笑,于烟尘中露出艳丽的笑脸,是阳光都不及的灿烂。
只是回到车上她又陷入沉默,我看到她不停的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手中的笔飞速移动,她时而抬头,转向窗外,淡淡叹息。
有一次无意间看到她的纸上有一幅钢笔画,寥寥几笔,勾勒出两个灰暗的侧影,似是一对情侣,置于苍茫大地之中。
午餐后见她仍在写字,不禁问她,在写什么?
她没看我,犹豫一下,是游记。
有机会能否拜读一下?我笑问。
好,她居然点头,虽未看我,却可以从那声音中联想到她微笑是嘴角的弧度。
不知道游记中是否提到我?我看着她。
她慢慢抬头,迎向我的眼睛遇到阳光,慢慢眯成一条线,然后很安静的笑了。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们的第二次对话,却再没了下文。
那天在沙漠中看日出,兴奋激动的人群中她是最沉默的一个,直到太阳跃出地平线,跃出玫瑰色云雾那刻,我看到她在细砂中写下两个字,又轻轻拂去,脸上的落寞足以让红日都失去颜色。
江洋。
她写的字是江洋,那个曾在校园中红极一时的歌手的名字。
原来她仍是不能将他忘记。
方发现隔在我和她之间的天涯,尽管此刻近在咫尺,尽管,我们从未发生什么,一点都没有。
我拥紧女友,孩子般的笑脸让我温暖快乐。
回到学校后极少见她,却可以断断续续听到关于她的种种。
听说她的文章在一家很有名的杂志举办的原创文学大赛拿了大奖,她却将几千元的奖金买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只玩具猫猫狗狗寄到家中,分发给朋友,然后自己跑到食堂去喝粥。
这样的女人谁养的了?说者摇头。
我却不以为然,众人只看到她的挥霍和任性,却不曾想过她内心也有孩子般的茫然和无助,她只是不懂得如何表达心中的爱,定是这样。
又听说寒假她去了内蒙的科尔沁草原,独行时遇到了可怕的暴风雪,几乎被活活冻死,是一个蒙古牧民将她救回,他不懂汉语,她也不说,只默默在他家中帮他年轻勤劳的妻照顾老人孩子,数日后离开时,竟仍不知道他的名字。
后来,众人都为工作而四处奔波时,她却常出入一个不小的酒吧,那个酒吧的老板视她为珍宝,喜欢就那样默默注视她埋头于暖暖灯光下写字的样子,仿佛她是极精致却极脆弱的瓷器,稍一靠近,就碎了。
他却终于没有留住她。
再后来,就没有了她的消息,只是听说她放弃了一个极好的工作机会,然后便似从人间蒸发。
明知她这样的人正襟危坐于办公室中是多么不协调的事,然而,生活毕竟是现实的,你生在这个世间,就不能不吸食人间烟火,所以有时不免会想起她,想知道,她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
毕业后一直忙于生计,已无暇去顾及他人,奇怪的是大学时代许多熟与不熟的人都以渐渐淡忘,惟有这个女子,一直在记忆中鲜活生动,一个人静默时,常想起她骑黑马立于绿洲之中,目光悠远沉浮,想起她赤足走在沙漠里,风卷起暗红发丝。
再见她已是毕业两年之后,我出差到大学所在城市,公事已办妥,临行前夜,到校园故地重游,许多少年往事一去不返,我心中渐渐泛起一阵苍凉。
走出校门已是傍晚,凉风习习,忽然见到一小小酒吧,孤单单隐于繁华喧嚣之中,沉默淡然。
不禁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所驱动,着魔一样推开门,于暗淡的光线中看到墙壁上的画面,我顿时想到曾经在她的笔记本上用钢笔勾勒出的灰暗侧影,苍茫大地,一对情侣。
下面是淡淡六个字,倦怠疲惫,可看出极度的等待。
――江洋,等你回来。
终于再见她,仍是安静沉默的样子,只是多几分慵懒和风情,两颊塌陷出淡淡阴影,锁骨突兀出憔悴。
美丽的老板,我笑着走向她,可否记得我?
她微微侧头,眯起眼睛,嘴角轻轻上翘,纵然女友在身旁仍将座位让给另一女子,如此绅士,恐怕忘不了。
你曾答应给我看你的游记。我凝视她。
她轻笑,从容为我斟酒。我已很久不在外奔走,很久不写文章。
我愕然。
我甚至很少走出这里,她低头,目光水一样流向那六个字。
陪她默默饮酒,至深夜,已有微微醉意。
既然如此,我指着墙上的字,当初何必分开?她沉默许久。当初我和他之间并非传言中那样简单,还有一个叫柯玉的女子,始终痴心纠缠,不肯退出。
我承认我爱江洋不及她爱的成分,只因年少任性自私,爱自己胜于爱一切,而她,却是痴心绝对,为他赴汤蹈火,再所不惜。
江洋爱我,江洋始终当她是朋友,这些我都知道,但我终归是女人,一旦爱了,免不了要猜忌,要吃醋。
况且我从不晓得该如何去取悦别人。
久了,我与江洋渐渐产生隔阂,尽管在众人看来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却已是貌合神离。
都是骄傲的人,谁都不肯低头究清原因。
原来,越美越精致的东西,也是越易碎的。她低头微笑,将一缕长发绕上手指,又松开。
我与江洋久不开口,我听说柯玉始终伴他左右,细微体贴,然而江洋不说,我亦不问,一直僵持到他毕业。
江洋离开前夜,柯玉竟然找到我,告诉我江洋已决定带她远走,我和他之间曾有的一切已可划一个句号。
我自然是不信的,她却忽然抚摩自己的腹部,说,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留下他,江洋此刻的境况应该不能过早的做一个父亲。
我不认为她会为了江洋说这样的谎,所以,我信了,信的同时也就彻底放弃了江洋。我不是同情她,只是不愿同别人争,实在是懒得。
第二天,江洋带柯玉离开,自此再无音信。
她久久沉默,我不敢打扰她,只是心中暗想,既然如此,又何必苦苦等他回头?
墙壁上的旧时钟滴滴答答疾走,她竟然又开口,可惜这并非真正的结局。
她又饮下一杯酒,苍白的脸上现出奇异的嫣红。江洋走后的一个星期,我到从前我们常去的酒吧,老板见了我很惊讶,他以为我已随江洋离开,不想我仍留在此地。
放知道江洋走前曾托老板转交我一封短信,他知道我有每个周末到那里闲坐的习惯,所以自以为万无一失。
却不料到底出了差错。偏偏那日我没有去,偏偏我没去的时候柯玉去了,偏偏柯玉去的时候老板不在,而自作聪明的伙计将信交给了她――这个最近常将烂醉如泥的江洋照顾到天明的可人女子,他以为,她才是江洋的女友。
我没有去是有原因的。她低语,我没去是因为我以为江洋临行前会打电话给我,即使只是道别。只要他肯低头,我会跟他走。却这样的阴差阳错。
那封信的内容是后来老板告诉我的,他说,我爱你,我明天离开,你若肯来,我带你走。
却是被柯玉拿了信,为了断我念头,才有了后来的一幕。
想必是江洋以为我过于绝情,心灰意冷之下,不再追问,带走了对他一往情深的柯玉。
她终于说完,有些如释重负。
却又一笑,都是缘分。
那又何必苦等?我问她,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你现在是如此不快乐。
她侧头沉思片刻。总该为我曾经的固执任性付出些代价,再说,我还是爱他。
我看着她瘦削的肩,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其实她现在仍很固执,还有些孩子脾气。
从酒吧出来,她送我,风中的身躯更显单薄无助。
跟我走吧,我养你,我笑说,却发现自己内心并不将这话当作是玩笑。
很想拥抱她,给她温暖。
她却歪着头,孩子样的笑了。好啊,我等他到绝望的时候,就去找你。
我轻拍她肩头,笑着道别,将一个秘密永远吞在肚中。
其实,她在科尔沁草原遇到暴风雪的那个冬天,江洋也在青藏高原遇到雪崩,从此,他将他的爱,他的身体,全部留在了几百米深的雪山中。
这也是我听说的。
来自: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