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面目模糊

来源:清荷元子   发布时间 : 2003年12月02日 15:01   点击量:

千芝搁了笔,揉一揉酸痛的手腕,把才写好的信举了起来,轻轻的吐气呵干墨迹。窗外的秋风,绵绵细细的吹着,扬起了雪白的纸张,千芝眯缝着眼看着,一颗颗黑色的字在风中饱满得像是音符,随时会得叮叮咚咚的落将下来。
  “……也许我过几日会来看你……”,千芝在信中这么对苏说,也是无心的话语吧,风吹得久了,吹得人心烦了,乱了。千芝细心的把信敛好,自语道,走去邮局寄信吧,算是散步好了。
  天长日长,却不知秋日是短得令人触目惊心的,单单的衬衫还穿不了几日,清早的时候不加件毛衣或者外套,简直是出不得门的。千芝在这样短短的心喜的季节里,总是有些任性的,看书也只拣自己爱看的,午后辰光,书长人静,端端的书与人两两相忘,而每有风掠过,撩了书,惊了人,方知是人间不是仙境。
  校园里新生陆陆续续的报了道,一派繁华景象,到了夜间,更是如此,树影憧憧间,竟如小型的集市,买卖的都是山盟海誓,甜言蜜语,买者卖者,愿打愿挨。
  前天晚上,千芝也和一个男生,临水坐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视线却是一起望向池中央的喷泉。晚风把千芝的头发吹得一头一脸,她简直要淘气起来,弯了深深的腰去掬那池里的水,旁边的男生一惊,随即也玩笑的把千芝的腰一推又一揽,当下,千芝受了大震动,只觉身下的水也不是水,身边的人也不是人了,她确是呆得不动了,男生以为她害羞,就势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苏,我几乎有一些想你了,可我知道你一定是不想念我的……”,千芝对着邮箱,把信塞了进去。往日里的心思糊涂烂漫得好似三春花事,见水点头,迎风招展,简直不知如何收拾才好,便是那晚,池边的一揽,像是硬生生的揽断了花与水之间的绵粘,千芝记得自己端坐了起来,正色对那男生说,太晚了,我该回家了。花固然有自己的清贞,水亦有它的净正,两者相混不得。千芝对自己说,以后是只可临水照花,而万万不可花逐水流了。
  回家的路上,千芝只顾一个劲的闷头走路,走过了应该拐弯的十字路口竟也不知,等她抬头发现的时候,眼前正是售票点,她想都没想,抬脚就进去了。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张次日的车票。千芝侧头想一想,早上的火车,五六个小时便到了,人倒是比信去得还要早。
  心突然很静很静,一路上纵然车水马龙,喧嚣鼎沸,她还是听得到一片两片树叶落地的声音,叮叮咚咚,树叶与秋风擦肩而过,爽利干净,不陷泥淖。
  对于明天要过去看苏这件事,千芝之前没有想过,买了票之后也不去想,进门只一径的走过去开了音像来听,书桌的书还摊着,顺势坐下就看了起来。一直到临睡的时候,千芝才想起,也许该打个电话给苏,告诉他一声。那头的苏果然也是不惊,只一味地说好,好在哪里,千芝不太明白,印象中的苏,是清冷的,对人,对事,一贯如此。就是一个好字,也淡得听不出一点好来。
  快到站的时候,千芝忽然疑心自己脸上的妆糊了,赶紧拿出镜子来端详,唇上的膏果然缺了点,千芝用小指挑了点唇膏,细心补上了,犹自不放心的照了半天,然后就听见到站的笛声长鸣。
  苏在站外等她,气定神闲地对着她笑,她也微笑着走过去,很自然的,苏牵着她过街,正午的阳光正是刺眼,她望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缩得小小,跟在苏的影子后面,亦步亦趋。
  这是千芝第一次到苏的家,之前他们不过见了两次,很大的一个房间,最显眼的就是一张大床,苏和千芝说过,自己最赖床,恨不能一天的事情全部在床上解决,所以家里什么都可以没有,却一定要有一张大床。真见了,千芝觉得脸孔有些发烫,回过头去对苏尴尬的笑一笑。
  苏却已经倒了下去,还长长的呼了一口气,仿佛出去接了千芝回来是一件多么累人的事情。千芝也不理他,顾自坐在一旁,看起散落在地的杂志来。良久,千芝望一望苏,他一动不动,面孔埋在柔软的被子里,似乎真的睡着了。
  千芝反而轻松,站起来踱步,把苏的家打量了个仔仔细细。最后她俯下身来,拨开被子看苏的睡脸,静到了极点,突然苏的眼睛动了动,千芝暗想,他莫不是做梦了吧,不知道他会做怎样的梦呢?过会醒来一定要问问……
  千芝正想着,不提防,苏从被子里探出身来,将她一拉,她便跌陷在了又软又厚的被褥之中,苏也不言语,只从后面抱了她,轻轻地在她的颈项呵气。痒呀,千芝忍不住格格地笑了起来,苏放了她,说,累得很,我先睡一睡。
  一睡就到了傍晚,千芝在苏的旁边,看看书又困一困,整个人愈发的乏力,头脑也昏昏然,苏倒清醒了,拉着千芝的手说,我们出去吃饭。
  苏问千芝想吃什么,千芝只说想吃碗鸡汤面。
  千芝看着对面的苏,雾气在他们中间升起,什么都看不真切了,可什么都那么真切,千芝把碗里的面拨了开来,鸡汤清可见底,偏又鲜得入骨,苏和她吃得都不多,却都把鸡汤喝了个干净,老板探头过来,问他们要不要再添点汤,“见底了哟~”,苏笑着说不用,“就是要见底,见底了才好。”千芝有些不敢看苏的眼,她小心地捂住自己的心,怕苏把它看了个分明。
  回到家,苏淡淡地说,洗洗就歇着吧。最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却让千芝泫然若泣,她对着镜子洗了脸,素着的一张脸,眉眼都疏淡了些,少了几分做戏的别致与华美,那么实心实意的沉了下来,这一刻的亲真,此前,千芝不曾遇到过,也是当是时,千芝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苏帮千芝解裙上的袢,才碰到,裙子竟然自己就散了,苏和千芝对视了一下,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屏一屏气,还是忍不住要笑的。那一刻,两人只是觉得亲,却不是恋爱,只是肌肤的亲,气息的亲,依存的亲,人间的亲,那样的亲,那样的真,乃至不落夫妇,不涉成败。
                 
  千芝回家也有了好些日子,照样在轨道里过着她波澜不惊的日子,不知为什么,今年的秋天特别长,有时千芝望望窗外一派静好,总要疑心时间停住了。并没有很特意的去思念苏,只是在一些细微的瞬间,比如看着铺满了梧桐叶的林荫道,千芝满满的吁出一口气,头往旁边一侧,苏并不在,有一点失望。
  苏在千芝刚回家那天打了电话过来,苏说,千芝,我收到你的信了,你什么时候过来看我?千芝先是一愣,然后就对着话筒傻傻地笑了起来。苏又说,千芝,你要记住你说的话噢。千芝依然只是笑。
  小小的石子落进了河流,总也要溅出几朵浪花,苏与千芝,却并不如此,只像是水与水的相亲,相融而不落痕迹,如那汉水投奔长江而去,遇到的那刻便水到渠成。平常的日子里,依然伊归伊,侬归侬,清浊自分,两不相干。
  再往后日子也慢慢长长,尘埃一点一点地落了下来,千芝有时过去,苏有时过来,渐渐的千芝又起了疑心,昔日的亲与真,早就没有了,剩下的真就唯有彼此的一番默契了。
  水一般的情感终在女子的手下粘滞了,苏说,千芝,你信我吧。这是他说得最着迹的一句话了,千芝于是信得步履艰难,胆战心惊。初时,只求一个纯粹与绝对,现在呢?千芝低头望望,水底的污泥不知何时被翻扬了起来,千芝陷在粘稠的泥水里拔不出脚。
  一个晴好的月夜,千芝拿了书在露台上读,月光披了她一身缟素,《今世今生》里说道胡兰成和张爱玲分手,张爱玲对胡说,“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真正是花落水流两无情哪,千芝便有些惊心,抬头望了那月亮,圆亮清润,天廓大得没有边,千芝只想和一个人相敬如宾。
  “苏,给我一个安稳。”“好。”真能就此安稳了么,千芝并不知道,只知道,仅仅“执子之手,与子相悦”是不够的,只有,“执子之手,与子成说”才是入了正统。天地万物,都有一个自己的名分,名分之下各有规矩方圆,万物由此行而不废。
  世界这么大,谁遇到谁,都是一场造化,夫妻姻缘,竟是不可以选择的。在一起了,就是要顾念的人世恩情,千芝没想到自己的终身大事是如此婉顺自然,流水不闻声,每见着水流渐止了,却又柳暗花明。她伏低了,低是低的,低得泰然。
  如果可以如此一生,也是前生所修的好福报。可惜,只是如果。
  谁不知道一夫一妻乃是天地伦常,花事灿烂,要开出墙来,也实在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千芝得知此事的瞬间只天旋地转,定定神,之后的反应却是,幸好没有孩子,没有那骨中骨,血中血,若要抽身,尚不致摧心裂肺。
  那样分明而又钝感的感受,不是痛楚,只能是苦楚。现世中的女子又有几个能够得到真正的安稳了,少之又少。
  盛放的,还来不及凋谢呢,已经是别人窗前的花事新了。千芝静静的辞了工作,准备去加拿大投奔姑妈。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特别是这两年,华人越来越多,可是要有个新开始,总得换个新地方才好。
  千芝走得很坚决,但她没有想到苏居然一反常态的跟了上来。出了机场,她无意间一个回头,远远的那头竟然是苏,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仔细辨认了一番,方才确定,苏并不上前来,千芝召车,他另召一辆,在后面跟着。
  千芝到了姑妈家,两天之后,苏拨电话上来,没有要求,只是温言细语,日日如此,渐渐的千芝就要崩溃,因为,因为苏从来没有追求过她,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的看重她。也许有些事是昭然若揭的,可是偏有人一生都不去揭开,或就因如此,才有了含恨抱憾之类的说法。
  加国小城镇,安静若此,千芝觉得自己才开始坠入爱河,静静的沉没,往日沉淀着的亲,那些长长久久的亲,都在不知不觉中转变成了更浓烈的一种感情。所谓欲仙欲死,没有比它更好的形容。浓烈深稠到每一刻的相拥都像是天堂,而每想到下一刻也许就分开就像是地狱。
  只有眼前的人才是真的,才是一切,如此安静而亮烈的相爱一场,饶是多长的一生都够了。
  千芝送苏到机场,遥遥的向他挥手,待到苏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慢慢的蹲了下去,蹲了下去,泪水从指缝汩汩的留了出来,苍白平淡的一生,终于有了一个伤口。
                 

来自:榕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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