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麦子远嫁北国后,我,终于把自己站立成了永留故园的麦子。
在沉默中,我坚忍傲立,在躯体深处刻下一年又一年。我只想再见她一面。只一面,我便无尽感念于造化的恩泽――这孤执而漫长的一生,如一朵历夏经秋暗蓄着洁白秘密的茶花蕾儿,在万物生机恹恹的料峭时节,终于铿锵吐蕊,有了惊艳一生的着落。
终有一个冬日,紫沉沉的暮霭中,一个老妇人踽踽行来。
这,就是儿时常常攀坐于我的枝桠间,望着远方发呆的麦子?可叹流年,青丝骤成雪,形容侵风霜。然而,是她,真的是她。纵然数十载未逢,我也不会相见不相识,笑问客来处,只因她那眼神中的安然和本真,熟悉如旧。
她踯躅树下,手指慢慢抚过我干皴的树皮,低声道:相思树,又见到你了。
有浊泪一滴,自麦子目中滚出,落入土壤,一直落入我深寂的心底,只听得悲喜四溅的訇然一声。这温暖的惊魂,这莫辨的悲喜,震撼了我,一腔悲欢沸沸扬扬,我周身的柯枝在无风的青空下激动瑟瑟。
转瞬日落,南方以南,一个村庄沉入冬夜。透过落漆的窗户,我看到麦子捧着少年时代那熟悉的诗册,于炭炉边凝神阅读: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者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她偶尔抬头望向窗外,良久地凝视着我,仿佛又望见了那一段由我见证的悲欢离合。
曾经,儿时的麦子,上下利落攀爬于我,是一个村人皆疼的伶俐女儿。小白花开了,她摘了去,爱惜地制成了书签,由是,在书香里,我得以花颜不凋。豆荚熟了,爆开了,她欢欢喜喜撷来,串起那一颗颗思念鼓鼓的心形红豆,或缀细颈,或悬纤腕,惹得外婆编儿歌逗她:麦子麦子快长大,豆子豆子送人家。豆子送给好人家,麦子麦子快出嫁。麦子听着,似懂非懂地羞了,一跺脚,一扭身,跑了。
真的呢,一眨眼,麦子便长成了大姑娘。大姑娘的麦子,到很远很远的北方念书了。大姑娘的麦子,越来越文气了。偶尔回家,麦子只静静坐在我的浓荫下看书,再也不爬树了,白花儿只看看,再也不采了,豆子自地上拾了去,也不过是天南海北的大学同学说好了要捎去而已。可只要一看到她,看到她眼中掩不住的勃勃生机的光芒,我便明了,哪怕再大,再老,麦子,还是麦子,就象我,再多陡增的年轮,仍是一棵沉默的相思树,一个样。每每念及她,我便枝叶抖擞,一张张叶,一朵朵花,都新鲜一振,满满一树无可名状的喜悦。
就这样,一次次地,我在翘盼中等来麦子回归的身影,又一次次地,目送她远行。
一个冬日,在张望中,我惊喜地看到了麦子,同时,也看到了麦子的手牵在一双陌生的大手里。一对风华正茂的璧人儿。喜悦霜结。平生第一次,我懂得了自己的傻――是啊,纵然已成树精,有了通人的精魂,可到底,我仍脱不了树的凡俗皮囊呵。
是这般难解的阴差阳错。我又想起了造物的嘱意:此生,要短得短,要长得长,唯不能动情出声,一出声,便只能归彼枯萎大荒。于是,我只能在一生的时光画卷上泼撒缄默。
只能缄默。月夜下的小院里,麦子依偎着阿山,轻声对他说,看,这棵沉默的相思树,多美啊,哪怕是在花叶全无的冬天,那枝干,又寂寞,又倔强,好一张沉郁的黑色剪影呢。阿山只是笑笑说:傻麦子,和树通灵呀,树有什么美啊丑啊的,你在说什么呢。
继而,他们忘记了我,私语着,亲爱着,全是人间平平实实的两情相悦,一一陈于我的清目下灵耳里。我不得不看,不得不听,且在视听的生生切割里,我不能失声诉痛,只能沉默。虽然我也有坚实的臂膀,可以为麦子遮风蔽雨,虽然只要她想看我的心,我会结满满一树血也似的红豆,摇落成一场爱的滂沱大雨,告诉她,这坚实的心形果实,一百年,也不会枯萎褪色。可她,到底是一个身心飘泊无定的女子,而我,不过是一棵无路可走的树而已。
可我感到幸福,只为看到麦子眼中那熠熠的幸福光彩。在生命中痛乐无分的时刻,我终于懂得,世间有一种极至的爱,名唤忘我。
就这样,我忘了自己。就这样,在麦子远嫁北国后,我,终于把自己站立成了永留故园的麦子。
三年后,我又见麦子。她着了一袭素缟,珠泪盈盈,奔丧而来。那个白花满枝桠的初夏,初为人母的麦子,不意骤然无父无母。人常云,草木无情。除却察情的上天,无人信吧,一棵树如我,也有血肉心肝的牵痛。那痛,不仅仅为麦子的失亲,更为在麦子奔丧而来的夜里,从阿山的粗暴辱骂中,我才得知麦子过得并不好。
也许这是天命,每个人,每棵树,都有不得不独受的定数。麦子,终于含泪远去了。一去,就是多年,多得我不愿去数清自己心里究竟又增了多少圈记忆的年轮。我只缓缓握着一把岁月的雕刻刀,将麦子的音容笑貌一笔又一笔深刻在年轮上。最终,入境的我,全然忘记了麦子的眉目嗔喜,终于在心里刻出了她那简简单单的,再也无从多雕琢一刀的灵魂。
残年的麦子,终于回来了。我想问她的话,那么那么多。可是我终究只能沉默着,什么也没说。我只是看着她拥抱着沧桑的我,老泪纵横。我能给麦子的,也只有这样微乎其微的温暖吧――在她的晚景,给她一个微笑,看她重温那些有我的美好过往,给她一滴泪水,看她依恋于我无声无息的草木怀抱。
此刻,透过老房子的窗户,我看到麦子静坐在温暖的炭炉畔,手捧书卷,眼里依旧流露着生而不泯的本真,脸上依旧生动着悲喜倾泻的表情。我的心,刹那欲泪。我终于明白,这世上,真正知悉麦子的,恐怕只有我――一棵永缄其口的相思树。
而不久,麦子仍将北去,永辞故里。风烛残年了,我还能给麦子什么?上天啊,要如何,我,一棵树,才能走到她身旁?多想,像老爱人一样,和她守着一围炭炉,听她一如少女时代坐在我的浓荫里一样,轻声念那首我最喜欢的诗: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者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清冽的月光下,倦书的麦子披了冬衣,出来散步。她默默地看着我,若有所思。多少悲,多少欢,我心泫然――当听得我白发苍苍的爱人温情地叹道:我们,都老了。
我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看成永远。终于,在造物主静默的注视下,在无视死生的极乐中,我颤抖着,听到自己说出了一生中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大风中,是什么缓缓折倒,轰隆一声巨响,万物噤声。
麦子惊疑是梦。天地俱寂的风中,耳畔传来了那样轻,那样轻,又那样分明的低语:麦子,我来了,请焚我――焚我成炭吧。
【注】相思树,南国一种细致密实的木材,烧成的炭质优,人称相思炭。
来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