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一贯明亮的长街,风尘仆仆而沉稳的长街。有着这个城市难得的平静,偶尔有拖着欢快叫嚷的单车经过。有不遗余力跑动的孩子和狗,毛不算长腿却很短,身上沾了一些灰黄的尘土。有点慵懒却素净的色调。
那的确是一条明亮的街道。我和微曾经无数次在不同的时段走过这条街,无论是清晨正午还是黄昏。即使在夜里也有比别处多得多的星星,或者亮得多的月亮。这座城市是灰蒙蒙的,僵硬而肮脏,而这条街就突兀的横亘在城市的边缘。
无数次的走过。这已经成为我和微的习惯了,我曾经问过她原因,她歪着头想了很久,最后回过头扬起脸漾开一个微笑。然后点点头,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是否对这里的一棵大树,一间房屋,或是一个孩子印象深刻。后来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糅合着的;我也许喜欢着这条街的每一个细节,也许忽略着它的每一个细节。却始终没有过一个完整而清晰的印象。后来我才明白,这一切是无所谓的,它对于我唯一重要之处是因为它像回忆一样承载过我和微细碎的脚步,它是一条我曾经习惯的街。
一
街的一侧是一个很大的湖,每天游人如织。但湖延伸到这里的部分,水面变得狭小。岸边有高低起伏的丘陵,而湖像是祖母手中的摇篮,波澜不惊,平稳安详。
湖边没有垂柳,而是一些线条硬朗的树。有一些我们都叫不出名字,有似乎永远不落的青葱的叶子和有着美丽花纹的树干;另外一些是粗大的梧桐,树干斜斜的伸向湖中,枝叶用力的伸展开来,生长得十分勤奋。岸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精致的石柱和石椅,都有着古拙精致的轮廓。极目远处,有闪烁着银光的湖面,和天空区分开来。
秋天的时候,我和微喜欢在这里驻留,一棵巨大梧桐下的双人椅上。黄昏,有暖暖的夕阳和带着凉意的秋风。然后深黄的梧桐叶子就一片一片的慢慢下落,有的打着转儿,有的一前一后像荡着秋千。完成了一季的使命,摆着悠闲的架子,满满的富足感。叶子轻轻的落到水面,伴着湖水的微澜在水面悠悠的起起落落之间慢慢飘远。
我看着微,她专注的凝视着湖面,视线被远去的水纹牵动,有一丝模糊的神情伴着水波荡漾开去。有时专著的看着一片下落的叶子,抬一抬眼皮,睫毛轻微的闪动。有时还会双手撑在椅子上,支起身体,努力的探头延续着下落的轨迹,脸上带着一抹浅浅的顽皮的微笑。她习惯穿有很高领子的纯色针织毛衣,柔软而和谐的融合着周围的一草一木,洋溢着一种清新的温和,尽管她的侧脸看上去总是略带一点冷峻的神色,轮廓分明,表情内敛。
安静到只剩下风的声音和树的天籁,我们默契的静默,时间缓慢而不变的流去,仿佛一些亘古流传的东西。
有的时候,我会悄悄拿下肩上的画板,满怀希望的铺开一张白纸。然而我用手笨拙的画下一片湖泊,一片天,一棵树,一张椅子,一个侧脸。却画不出里面的独特诗意。
二
在街的中段,有一家小小的音像店。店主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喜爱选择并不明亮的氛围灯光,使得我从未看清过她的脸。印象中只有她高高扎起的马尾和清亮的笑声。小小的店铺里面摆满了高大而疏离的木架,没有油漆,木头折断的纤维突兀的翘着,非常的粗糙。当然有成版的纯商业CD,但我和微总是流连于角角落落里遗留的老碟。而且奇妙的是每次都会有不同的老碟上架,使得我们每次都会小有收获,从不空手而归。
这里就变成了我们最爱去的地方。每天黄昏,我们都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这里,像两尾鱼一样匿迹于高大的架子间,直到华灯初上,夜幕笼罩。每次我们长叹一口气,意犹未尽的走出来时,我们都像是两只历尽艰辛找到食物的老鼠或是蚂蚁一样,张牙舞爪的兴奋着。
直到有一天,我们像往常一样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叫住了我们。她没有多的话,领着我们往里面走。我们诧异的跟着,惊讶于这么小的门面里面居然别有洞天,我们经过无数的转弯,回廊,上楼下楼,她在一扇破旧的门前站住了,随后推开。
灯光亮起,我看清了屋子里的一切。就像是基督山伯爵在历尽波折之后终于发现藏宝的山洞一样,我僵立在门口,四肢无措。
墙上用铝合金的条子仔细的分割出一条一条的空间,整齐的放着一排排的CD,偶尔有几张打过口,有几张碟片随意的扔在枕边,地上有厚厚的一层CD封套,像是层层叠叠的落叶。
我们定定的站在门口,她一个转身飞到房间的中央。在这里,她走路的脚步也突然变得轻盈。突然,她的双脚直立起来,全身的重心落在两只脚尖!
她的双脚准确地落在封套间隙的地面上,却丝毫不生硬,像是专门为她精心设计的舞台。她轻盈的跳,轻盈的旋转,整个人就像是一朵绽开的花,光彩夺目。
走在这样的地面上,我才有很安全很富足的感觉。而且就像是踩在音符上,整个人都忍不住的要翩翩起舞呢。
这些……
当然不卖,但可以借给你们听啊。
明亮的灯光下,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写满快乐和骄傲。
我的这些CD说它们都很喜欢你们两个。
三
路的尽头是一个车站。是这个城市的老火车站,有着破旧而间歇性的落寞。每天似乎只在几个固定的时间里会被沾满风尘的人填满。下车的人走出候车厅的时候,往往停住脚步,半仰着脸看着四周,神情迷茫而颤抖;上车的人在进站台的门口停住,无论身后有没有人。有人送行的一一话别,泪流满面。孤单的旅客也会不由自主地回一下头,然后迅速倔强的转身。他们都选择很快的走出候车厅,像是在躲避某种劫难。钻进冗长的车厢,走往另一座城市,或是钻进这一座城市,等待冥冥之中的下一节车厢。
这些都是我和微坐在候车厅脏兮兮的椅子上经常看到的。我常常在脑海里把这样的一个个高峰快速回放,意外的却没有仓促和喧嚣。人们的表情平静僵硬,步履杂乱,神态蹒跚,倒像是一段绵长而粘滞的叙事,让人昏昏欲睡。
遥不可及的天花板上有大功率的灯,投射下来的光却变得黯淡,明显偏暗的黄色,像是人们抖落的风尘点点累积;灯光似乎一直都有一点抖动,像是有遥远的风从天边吹过。
我和微总会跑去买两张站台票。我们站在空落的站台上,头顶上有唯一摇曳的白炽灯泡。身边是浩浩荡荡铺展开的黑暗,四野空旷,没有高大的建筑。长长的野草蔓延到站台上,用细长的黑暗侵蚀着脚下灰白的水泥面。天边被远方城市的灯火映红,下面是星星点点的灯光在明明灭灭,像点缀的繁星。树高大的影子对比鲜明的映衬出来,树梢轻微的颤动,像是一具儿时常看的皮影。
偶尔会有火车进站,呼啸的汽笛让这个小小的天地颤抖不已,色彩上有些微混乱的杂糅和扭曲,火车挟着风尘,强劲而莽撞的一头扎进车站。
微喜欢吹这样的风,她说那里蕴含着游子最后一丝的坚强和累积到爆发的急切。其实也许这个小站仅仅是他们随意选择的落脚处,他们停下脚步仅仅因为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和勇敢去追寻或逃离?
我喜欢火车驶过的剧烈轰鸣。我一只把铁轨想象成是大地的血脉,火车的轰鸣是大地的脉搏,是生命的跳动。大地的心一直在向往驶向远方。火车载着大地的心浪子的心追逐远方。
我们曾经无数次的跳下站台,踩在一根铁轨上,像走独木桥一样张开双臂,摇摇晃晃的前行,幻想着一天能够用双脚丈量旅程的长度,用双手触摸遥远的温度。那条向着远方极尽延伸的轨道就成了我们心中的图腾。
直到有一天,我们结束了我们形而上的流浪。我们买了两张票,却不再是站台票。我们双手空空的在长长的车厢里跑动,向车尾的方向。直到再不能往后的时候我们失望的看到,我们还是没有能够站在车尾正视远去的旅途,但微的兴致旋即高涨起来,她双手按在车窗上,脸贴在上面,看着外面飞逝的风景,然后回过后来呵呵的笑着。
我们到一个和我们的起点差不多一样破旧的小站下了车。来处和脚下不可思议的相似,像是一个巨大的圆圈框起来的悖论。我们还是轻快的跳下车,在候车厅里面闲逛,用惊喜问候的眼神注视着每一个行人。在车站的小卖部里买了两盒泡面狼吞虎咽的吃掉。在站台石灰斑驳的柱子上写下我们的名字。在午夜的钟声敲响很久以后跳上回程的火车。
我们很多次在深夜的时候来往于两座城市。我们都知道这并不是流浪,因为有一次在一个车站我们看到一个流浪歌手,沉默地紧抱着灰黄的吉他。我们在他面前蹲下,他于是为我们小声的唱歌,起源遥远的歌。末了我们给了他一些钱,就在我们在候车厅休息的时候,他步履坚定的拖着疲惫的吉他,手里拿着车票走向站台。我知道我们给的钱不足以让他到达天边,但他还是选择了靠近,哪怕不能到达。
我们都知道我们并不算是流浪,我们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默默无言。但并不妨碍我们心目中那个始终跳动的图腾,让我们在任何时候都无法心平气和。
最后
最后一天的晚上,我和微还是选择坐在湖边。微跑到旁边的电话亭里面买了很多的罐装啤酒,艰难的邻过来放在我们的中间。她拿出两罐来,冲着我大声地说喝啊喝啊。表情严肃而急切。于是我们像疯子一样开始拼酒,当巨大的塑料袋终于空空如也的时候,她如释重负的重重靠在椅背上。散落在额前的一缕头发向后飘去,我没有说话。
她就那么怔怔的看着星空,用力的咬住下唇,她轮廓分明略带冷峻的侧脸依然如故,只是苍白了很多。许久她从风衣的口袋里面掏出很多东西,双手捧到我的面前。
我发现那是很多的短短的蜡烛,各种缤纷的颜色。她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笑起来。按照她的吩咐,我们把一节节的蜡烛固定在易拉罐上,然后点燃,放进湖里。
有一些沉没,有一些熄灭,终于有一些平稳的远去,满满的遥不可及。有风吹过,有湖水的波动,烛光闪烁不定。微开始轻微的颤抖,渐渐变得越来越剧烈。然后她用力的咬了一下下唇,她说知道吗知道那个传说吗?
然后她呵呵的笑起来,声音很大。
最后她转向我。知道吗知道吗。泪流满面。
那天晚上最后微给了我一封信,没有邮票没有地址没有封口。然后她起身,她说对不起我必须走了。我没有站起来,就那样的半转过身去看着她。她没有在往回看一眼。她的前路是已经被黑暗笼罩的街,有路灯间断的一格一格的光,她的风衣被黑色的风鼓动,汹涌的起伏。
她就是那样一点点地走出我的视线,黑暗像是缓缓合上的幕,又像是突然而至的一场浓雾,她一点点地融入这片黑暗,融入这条街,这个场景渐渐有了梦的意味,变得虚幻缥缈;这个镜头在回忆里被无限的拉长,她的脚步就显示出一种犹豫和退缩,尽管我知道这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
很久以后,我在湖边的长椅上慢慢的打开了信封。里面有一张颜色甚至有点明丽的亮蓝的纸片,上面有她潦草的字迹:对不起我必须走了。
拿出纸片的时候,有更大的折好的纸漏到地上。展开后发现这是一张很大的速写纸,上面有一棵梧桐,一条长凳,一片湖水,一条通向云朵的铁轨,漫天的雪落到地上堆积成厚厚的一层唱片。
整个画面显得零乱而逼仄,线条堆积,铅色浓重使得画面变得模糊不清。而在右下角却有一片空白,在这个角落里有并排坐着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女孩看着湖水看着远方,男孩的膝上放着一块画板,认真的表情。
最后的最后
当这条街已经不堪重负,当回忆已经不堪重负的时候,是否远行才是唯一的亮点?
时间已经变得微不足道,因为忘记没有必要用永远或瞬间来衡量。我曾经信誓旦旦的说我会记住的,但很快我发现我错了。我终于明白我能够记住的只是这条街,这条平凡却并不明白流浪的街。漠漠如烟的往事,只有在这里才脉络清晰,这是一条时光留滞的街。看到飘落的梧桐叶,听到古老的歌谣,感受到秋夜的风和飘散在风中的琴弦的时候,我的双脚一定是踩在这条街上的。琴弦上的成长,我的青春沿着琴弦的轨迹渐行渐远,我的青春就在一首首悠扬的民谣里面余颤不止。我在这条街上慢慢的走,有欢快叫嚷的单车经过,有不遗余力跑动的孩子和狗,半仰着头看见和煦的阳光或者蓝色的月亮。我学会习惯性的眯起眼睛,舒展的笑起来。
就像所有没有结局没有续集的故事,终究只能在它迷失的街口展开;就像所有倾心收藏的画卷,要常常的铺开来晾晒,阴雨天气有风的天气都会诱发它的关节炎;就像所有延续下来的祭奠,我们总会在同样的时间怀念,仅仅因为不习惯。
不习惯一个人的街。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已经坐了很久了,微微的倦意袭来。我作了几个深呼吸走到街边。连绵的秋雨刚刚停下来,街边有深深浅浅的积水。街上有很多枯黄的叶子,紧紧地贴在路面上,走上去没有了沙沙的响声,绵软没有痛感。我慢慢的走着,思维陷入停滞,只是由双脚的习惯带领着前行,从一个街口走到另一个街口,然后再掉转回来,最后还是在长椅边停住。
我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没有邮票没有地址没有封口。我仔细的折出一条带着小小三角帆的船,轻轻的放到水里。水面漾起淡淡的涟漪,小船没有急于离去,停留在起点,伴着湖水的微澜在水面悠悠的起起落落。
微,你知道吗,
你的画上没有强调你侧脸的轮廓,其实那是我一直都想画但是画不好的地方。
微,你知道吗,
没有邮票没有地址没有封口的信是寄不出去的。
来自:浪淘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