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妹
那一年,我十二岁。有一天深夜,有人来敲我家的门,很焦急地在门外叫我母亲的名字。我母亲出去了又进来,又出去。
半个月后,母亲回来,还带来了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孩子。母亲说,馨儿,这是你表妹小令,从此后,你就是她的姐姐了,你要爱护她。知道吗?
我高兴极了。十多岁的女孩子,最需要的就是一个伴。
从此后,我和她形影不离。我把心爱的布娃娃送给她一个,没穿过几次的漂亮衣服也慷慨地送给她。最让我头疼的每晚临睡前的牛奶,如今也有人乐意地替我一饮而尽。
她很勤奋,总是读书。不像我,爱玩。她不爱说话,总是抢着帮母亲做家务。母亲有时心疼地说她,小令,去,和姐姐玩去,地板等会阿姨来拖。可她仰起小小面庞,温和而固执地说,没事,阿姨。
渐渐地我习惯了,衣服鞋子搁在那,她会不声不响地洗干净;我值日,她总抢着拿扫帚;我的课堂笔记,她帮我抄得工工整整;我们俩的房间,从来用不着我整理……
我觉得,做姐姐的不是我,是她。
初恋
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几乎是同时开始了恋爱。
追求她的是外语系的高材生。长得很帅。我对她说,太帅的男生会很花心的哦。她横我,说,怎么你挑安生不挑个猪八戒?我语塞。
安生兴冲冲地跑进来,说,小令又说我什么坏话啦?小令说,馨儿说长得帅的男生太花心啦,她正考虑踢你出局呢。我斥她,你是越发的口齿伶俐了,跟别人又不这么会说。她笑,出门去。
安生说,你老是爱管她事。也不怕她恼。
我不以为然,她是我妹,我不管谁管。瞧她那单纯样,被人吃了都不知道。
安生笑,鸟鸦嘴,还去不去看电影啊?
电影散场已是深夜,空荡荡的马路上偶尔有车飞驰。我闹着叫安生背我,安生俯下身,把我扛在肩上飞奔。我眼尖,看到街道的角落里,小令的帅哥和一个长发女子,热烈地激吻。
我叫,安生安生,放我下来。
我冲上前去,对着帅哥的脸,狠狠地甩了两巴掌。
几天后,终于憋不住,跟小令提起,她却淡淡的,半晌才说,我们早就分手了。我瞪大眼睛,怎么从没听你提过。她没好气,失恋,有什么好提的。我悻悻地,弄了半天,我白操心了。她笑,趋近来拥抱我,姐,我知道,你关心我,你对我最好……
结婚
大学毕业后,我和安生在父母的帮助下都很顺利地找到了不错的工作,而婚事,就很自然而然地提到了日常议程。小令说我,馨儿,你才二十四岁,结婚,太早了一点吧。我说,我和安生认识了五年,恋爱了四年,不结婚难道分手?
小令叹气。我又说,你呢,交了新男朋友了没?老不带来我看。
我的工作才刚有着落,谈什么恋爱。小令把玩着我的手机。我说她,你也是,妈妈的安排你又不乐意。小令抬起头看我,馨儿,我麻烦阿姨的太多太多……我打断她,什么麻烦啊,她是你阿姨,你是她侄女。小令看我,慢慢地笑,说的也是。不过现在好了,反正工作的事情也搞掂了。她皱起眉头,就是还没找到地方住。
我说,那就跟我住吧。小令讶异,你都要结婚了,叫我跟你住。我不以为然,房子那么宽。
结果我很顺利地结了婚。而小令,也在一个星期后搬进了我的家。
母亲私底下说我,馨儿,这样不太好吧,安生也不知道高不高兴。
我安慰她,没事,安生最听我的话。
母亲又说,毕竟不方便。
我笑,没什么啦。你也知道,安生的工作,三天两头要出差。小令在,还能和我作个伴。
母亲凝视我半晌,轻轻叹气,说,好吧,儿大不由娘,我已经不能替你们作主什么啦。不过馨儿,你呀,心思放细一点才好。爸爸妈妈年纪大了,很快就回老家去了,你一个人在这,要特别当心。
我拍拍胸口,放心啦,妈妈,你女儿又不是笨蛋,谁那么容易就能欺负了我呀。
平淡的生活
我在市报做副刊编辑,是我喜欢的工作。不很忙。有时还不用坐班。安生就不一样,在政府部门呆不到半年,就辞了工作跳到一家颇具盛名的大公司,做程序设计。很忙。还到处飞。
我老打电话给小令。小令叹气,小姐啊,我在工作,没时间陪你消遣。我说,你那什么破工作啊,多少天才能拉上一张单。辞了算了。小令生气,知道我辛苦就好,别来烦我。
晚上,我一个人上网看连续剧。小令回来,买了我最爱吃的甜酒水圆。她笑笑的,说,今天一个大公司说要帮员工买保险,我大老远地赶去,等了一下午,老总却突然说不买了。我心里恼火,所以对你的态度不好。别生气啦。
我把汤喝得声响。我哪儿生气啦。不过说真的,保险这工作,还是太辛苦了一点。你……
小令倒在床上。算了。做得好也还不错的。你放心。我会有钱付你房租的。
我拿枕头扔她,说什么呢。
有一点点不妥
安生说,手上的工作暂告一段落,会有一星期的时间陪我。小令长吁一口气,我终于也可吃餐闲饭了。安生不好意思,说,馨儿,你也要学做饭才好。我还未作答,小令已然说,叫她去跳海还容易点。我扑过去撕她嘴。她笑着逃出门去。
安生搂住我,你还是学习生孩子好一点。我佯作不悦,你就知道要我生孩子。安生笑,你知道的,我最喜欢孩子嘛。又说,我爸妈也盼着呢。
其实我又怎么不知道呢,安生是独生子,安生一向又特喜欢小孩。而我从来都不是个有大志的人,我最大的理想也不过是有一个疼爱我的丈夫和可爱的孩子。不过有些事,是急不来的。还是随缘吧。
林飞杨
报社说准备连载一部自传体小说。材料由对方自行准备,由我执笔。这篇小说会给报社带来一笔大的收益。总编再三叮嘱我,报社好不容易争取到这个机会,要做好。
约好时间,我上门去。
对方是一家私企老总。听说是子承父业的那种。在我的想像中,商人统统面目可憎。但乍见他,我不得不纠正了这个看法。他不过三十出头,很高,并且,还帅。我暗自嘀咕,少见。
他很礼貌。举止绅士态度十足。他向我伸出大手自我介绍,我是林飞杨。
话还没说上两句,门外就传来喧闹的争执声,他站起来,我也跟着出了门。
门外低着眉压着嗓音说话的,是小令。
结果皆大欢喜。小令签了单,我的采访也开了个好头。
小令非要请我吃饭,说今天林飞杨是看我的面子。我啼笑皆非,我说,小令,你没什么不妥吧。小令说,馨儿,你不知道,你对男人的杀伤力……我几欲喷饭。
小令叹道,是吧,你其实早已习惯了的,并不觉得。不管怎样吧,今天这张单,是我所做的最大的一张了,我真的该谢谢你。
我说,小令,你是我妹妹,你用得着和我说谢谢吗?你每天为我冲杯牛奶搁餐桌上,我是不是也得天天向你道谢啊。
小令注视我,笑,转过话题,这段安生很少在家哦。
我笑,他现在升了职,更忙了。小令扬眉,哦,那我可得找他谈谈业务。
我瞪她,少一分钟不谈你的保险单子行不行啊。
小令挟鸡腿给我,说,好,那就谈谈你,你不是说安生很喜欢孩子吗?你怎么还没动静啊?
我皱眉。
小令真聪明,立刻说,不过你们都还年轻,不急不急。
避孕药
现在我常常一个人在家。安生是越来越忙了。小令也整天不见踪影。反而是林飞杨,动辄请我吃饭喝茶。反正无聊,都去。他有一点讶异,他说,你的时间怎么这么多?我懊恼,我没什么朋友。他叹气摇头,你老公也没空陪你?我说,他很忙。林飞杨笑笑,如果我有一个这样漂亮的妻子,我是不会没空陪她的。
终于提起了。
我也不是太笨的女人。我说,这样漂亮的妻子,到大街上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你怎么不去娶。
他只笑,不作声。
他叫牛奶给我。我喝一口,咦,这牛奶和我家里的牌子是一样的,怎么味道有一点不同。
他说,你家的水不好。我瞪他,他又笑。这个爱笑的男人,笑起来特别好看。呵呵,我也是个俗女人,也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
第二天照常等小令为我冲牛奶。可她呆在洗手间里,良久也不出来。我进厨房去,我的牛奶就搁在桌上,我正欲扬声叫小令,却看到杯子的一旁,搁着一个开启着的小瓶子。
这个东西我从来没见过,但我认识字。我没拿牛奶,悄悄地走出厨房。
好一会,小令出来,递给我牛奶。她说,大小姐,喝吧。喝了赶快上班去。我说,你的时间差不多了,快走吧。牛奶我呆会喝。
小令说,别忘了。她换鞋出门了。
我打电话给林飞杨。我们一块去了医院。他拿着化验单,惊异地看我,是谁,在你的牛奶里放避孕药?为什么?
我满嘴苦涩,说不出话。
第一次,我觉得我笨
安生说,有话说。很郑重的样子。
我心里突然一阵恐慌。不祥的预感潮水一般涌来。
然后,安生说,他爱上别人,要和我分开。
我以为我会流泪或者晕倒。但没有。我很镇静。我问他,是不是小令。他不敢抬头看我。
我又问,怎么开始的。
安生说,她去找我为公司做保险。我禁不住冷笑,不止这么简单吧。安生嗫嚅,她说其实一早爱上我。我紧追不舍,还有呢。安生终于抬头看我,她怀了孩子。
我一愣,你说什么?
安生伸手抓住我,馨儿,其实我不舍得你,可是,她拿孩子要胁我。她说,你一直瞒着我你不能生育的事实,就是怕我离开你。而她为了你,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她也不想的,可是……
我笑起来,笑得很大声,眼泪都出来了。
安生有一点恐慌,馨儿。
我甩开他,我说,好,安生,我成全你们,我们离婚。
我住到了林飞杨家
林飞杨立刻终止了保险合同。我说,你不必这样。他却说,这样的人,我不放心。
小令为此找上门来,她看着我说,馨儿,这样并不能吓倒我。我笑一笑,我说,我并不想吓你。她突然发作,知道我忍了你多久,从小到大,我在你面前低着头做人,穿你的旧衣服,吃你不要吃的东西,接受了你的施舍还要对你摇尾乞怜,我受够了,我告诉你,你不是样样都比我好比我强……
我打断她,对,至少安生爱你不爱我了。我转身离开。
一路上我浑身抖个不停。我走到林飞杨的公司去。秘书说他在开会,不能见我。我叫,叫他出来。我哭泣起来。人群拥上来,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林飞杨疾步走出来,径直把我拥在怀里。他说,别哭。有我。
离婚
安生把房子和存款都留给了我。我说,谢谢了。他看着我,突然间红了眼圈,馨儿,你以后要多加保重。我笑笑,我说,你放心。
一张纸紧攥在我的手里。隐隐有了汗水。
他说,我走了。
我说,好。
那张纸始终没递给他。那是我和他当年的婚检报告单。没有生育能力的,不是我,是他。他不知道,小令也不知道。
陌生人
我确定眼前这个人与我并不相识。然而就是他,口口声声地叫着我的名字,要求见我。
他大概有四十多岁,穿着早已过时的衣服,但很整洁。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谁。
他笑笑,我是小令的父亲。
我大惊。小令的父母早在十多年前过世。
他笑得更欢了,是吗,小令是这样说的吗?她大概说她爸爸妈妈都生了重病死了吧。他蓦然间收敛了笑容,她从来没告诉过你,她妈妈的自杀,我在监狱呆足十多年,一切都是拜她所赐吗?
我不禁打个寒颤。我站起身来,小令现在已经很少和我联系,我也找不到她……
他咭咭地笑,她抢了你的丈夫,你竟无动于衷?
这个可怕的人。我站起身来。
他扬扬手,我就走。他把一张旧报纸扔在桌上,依然带着微笑,出门去。
那是一张很旧很旧的报纸。头条新闻说的是一个小女孩被继父诱奸,事发后,小女孩的母亲羞愤自杀,继父锒铛入狱。
我坐不住,打电话给母亲。母亲在电话里沉吟半晌,才对我说……
母亲说的故事
我和小令的妈妈是大学里的同学兼好朋友。当时小令的妈妈爱上一个有家的男子,爱了好多年,男子却一直没离婚。小令的妈妈在失望之下,就嫁给一个一直深爱着她的男孩,那男孩我也认识,比小令的妈妈还小几岁呢。他们结婚不久小令就出生了。据我所知,小令的继父是很疼她的。谁知那年,小令的妈妈突然自杀了,小令的继父进了监狱,说是强奸了小令。小令的妈妈没什么亲人,她留下话让我替她照顾小令。其实小令的爷爷奶奶尚在,但他们对小令恨之如骨,并不愿意抚养她。我就把她带到了咱们家。这个小令,不是个简单的孩子,这么多年,她从不提起这件事,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真相是什么
是啊,小令是不简单。如果妈妈知道她抢走了安生,她一定会更加坚定自己的看法吧。
我盼望着遇到那个男人。谁能没有好奇心呢,我真想知道十多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令来找我,还是穿着高跟鞋。她对我说,下个星期我和安生结婚,你会来吗?
我说,这个时候还穿高跟鞋。
她妩媚地一笑。没事,我不过走几步路。安生紧张得很,开着车子随接随送呢。
我终于忍不住。那安生知不知道你和你妈妈一样,老是喜欢带着别人的孩子嫁人啊。
她的脸色立变。你说什么?
门被推开,那个男人走进来。他微笑着,小令。他叫道。我知道你迟早会来找馨儿的,夺得了胜利果实嘛,总是要忍不住炫耀一番的。
小令看着他,怔怔地。
他还是笑,不会不认识我吧。你不是从小就喜欢我爱我吗?还要代替你妈妈一生一世照顾我吗?他变了脸色,你才十二岁,你怎么就那么歹毒呢。逼死了你妈妈,还害得我坐牢。这几年,你睡得着吗?别告诉我,你从不做噩梦。
小令的眼里渐渐泛起泪水。她用乞求的眼光看他。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恨恨地看着她,不是故意的?你明明知道我酒醉了,明明知道每天那时候你妈妈就会回家,你为什么会脱了衣裳睡在我的床上?为什么?为什么?我在监狱里每天都在想,你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呀?
小令嚷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就知道待我妈妈好,你怎么就不知道,她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呢,她这样一次一次地对你不起,你还这样包庇她,你笨不笨啊。对,我故意,我就想让她知道,你不是没人爱的。是妈妈,是妈妈一口咬定是你强奸我的。我说了不是,可他们谁也不相信我。我没想过要害你的,真的,我没想过。小令哭起来。
我不知道妈妈那天会带同事到家里来呀。妈妈说,她是为了我好,她也不想你坐牢的,她是觉得对你不起才自杀的呀。小令抓住他胳膊,我想去看你,很多次,可我不敢。我真的不敢。
他的眼里也蓄满了泪水,他咬着嘴唇,站立半晌,摔门而去。
小令转过脸来看我。我忙说,我不会告诉安生。
她又流泪。她说,馨儿,对不起,我一直只想,为自己争取一点幸福和快乐。
我一阵心酸。犹豫良久,还是握住她的手。
结局
林飞杨说,我好歹也算一黄金王老五,你到底要不要考虑嫁给我呢。我瞪大眼睛,知道我和安生为什么离婚吗?我不能生呢。他笑着胳肢我,是啊,你不能生,可是我能啊,要不要试试?我倒在他怀里笑。
手机响起来,是小令。她说她在医院,有事需要我帮忙。
我匆匆赶去。我说,小令,你别这么傻,孩子是无辜的。小令讶异地看我,说什么呀。她向病房呶呶嘴,是他,病了。他身体很不好。我现在手头紧,你能借我一点钱吗?
哦。我手忙脚乱地把身上的现金全掏出来。想想,又递给她一张卡。里面还有一点钱,你都拿去吧。
小令接过去。突然间又落泪。我说,你别老是哭,这样对孩子不好。她哽咽着,馨儿,我对不起你。我没怀孕。我和安生,什么也没发生。那晚他喝多了,我就睡到了他身边。其实我们什么也没做。馨儿,你原谅我。
我眨眨润湿的眼睛,转过头去。他怎样?
小令把眼光停在他身上,无限温柔。不管他怎样,我都要留在他身边,一辈子照顾他。我爱他,我从小就爱他。
小令伸手摸摸我面颊,她说,去找安生。他仍爱你。
我笑一笑,和她道别。
不,我再不会找安生。他在我的生活中已成过去。
我走在大街上,打电话给林飞杨,我说,我现在心情好,你还不赶快来向我求婚。他在电话那端尖叫起来。我笑着挂断电话,一转头,看到繁华的街头,安生和一个长发的女子并列走着,脸上带着笑。
呵,我才注意到,时装店都挂出了新颖时髦的夏装,春天就要过去,原来,不知不觉中,荼靡早已盛放。
来自: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