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说要瞻前顾后,他就得横站,所以要看到他的正面,也只好侧过身来换个角度――
????????????????????????????????????????????????????????????
??????????????????????????????????????????????????横看鲁迅
????????????????????????????一、 这样的战士
????鲁迅是这样的战士――
????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两样。他们都在胸前放着护心镜,就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了――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残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
????但他举起了投枪!
????鲁迅正是这样的战士。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见到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他举起了投枪。
????他是认定这些好名称与好花样之下是空无一物的,他不分青红皂白,不问是非曲直,坚定决然地把不信任义无反顾地化作肯定的否定,然后轻意地掷出投枪。
????他的虚无感来自他的仇恨,而仇恨来自于厌恶,仇恨面对的是无物之阵下的虚无,因无从措手而显得软弱无力。而厌恶所面对的则是在他看来名不副实的各种具体的名称与花样,所以反而生动有力。仇恨如跳跃的火焰,发作起来会显出虎虎的生气。而厌恶则回向自心,营造出死气沉沉,阴郁而寂静,在对抗中成就了灵魂的荒凉。所以他说:我自已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
????这个战士是憎恶筑成的,他连自己也要憎恶。是憎恶让他变得有力,在夜深人静时,他把投枪化作笔,继续写一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绝的文字。他的内心被憎恶笼罩,寂寞而荒凉。
????在无物之阵中,他举起了投枪。
??????????????????????????????????????
??????????????????????????????二、 生命的路
????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着灭亡的人们向前进。
这自然是达尔文的理论,鲁迅在理论上是接受的。所以他继续解释:人类总不会寂寞的,因为生命是进步的,是乐天的。
????但这不是鲁迅真实的内心,他内心的真实是近似绝望的空虚,他眼中的世界是“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他感受到的是“就死的悲哀”,并且认定“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但“因为生命是进步的,是乐天的”,他应该在绝望中看出并指出希望的,所以他不惜在瑜的坟上用曲笔描上花环,让狂人最后喊出“救救孩子”的希望。而他自己“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
????但他还是寄希望于未来,寄希望于青年,虽然他也清楚地知道“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论?有醒着的,有睡着的,有昏着的,有躺着的,有玩着的。”他的对未来与青年的希望,其实正是对过去与现在的绝望,就连这一点希望实际上也是他表现给人看的姿态,对希望他是大大怀疑的。
????这种绝望的怀疑源自他对人性虚伪深刻的洞察,而这过程是从他十三岁那年开始的。童年的鲁迅是快乐的,优越的。翰林出身做京官的祖父所成就的祖业是十分可观的,所以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童年,鲁迅的记忆是充满明快色彩的,中间有各种各样有趣的事,读书之余的恶作剧也是充满童趣的,并不怀着刻骨的恨。
????但十三岁之后,一切渐渐面目全非了。祖父因贿赂考官而入狱,不仅导致了家道的中落,也让鲁迅看见了在这变化中随着变化的周围人的脸。昔日点头恭敬的如今侧目而视,过去笑脸相迎的,现在冷眼相投。祖父出狱后更是性情大变,动辄破口大骂,暴戾异常。父亲也变得喜怒无常,酗酒吸毒,甚至无故把妻子端来的饭菜摔出窗外。父与子共同在没落的穷途中对家人挥霍着残存的伦常上的威势。在父亲的病中,他无数次出入于当铺与药铺之间,来往间承受着各种各样鄙夷与不屑的脸,虽用了名医古怪配方的药,父亲还是在三十七岁步入了死亡。从此,故乡在他的记忆中变成了灰色。
????这是鲁迅开始怀疑一切的开始,他由这名医悟到了中医全是在有意无意的骗人,进一步推论出国粹的无用甚至害人。以至后来竟因读庄子的事与年轻的学者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建议青年“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凡提倡国学的,他都会不遗余力地掷出投枪。在这方面,他是可以用彻底的民族虚无主义来概括的。
????举一个例子,比如中医的经络学说,西医因解剖尸体并未见到经络,所以不信经络的实有。对于针灸的作用,一些讲“中西结合”的“有识之士”就定义为刺激神经敏感点。但后来经过各种方法的测试,终于证明,经络是客观存在的,虽解剖刀下与透视仪中并未见到,仍然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实在”。其他正在被世人逐渐认识的与尚不理解的中国传统文化。也可“作如是观”。至少在经络的认识上,中国古人是正确的,并且高明的。
????但我们不难想象鲁迅先生对这件事的判断。既然是“由轩辕岐伯的嫡派门徒包办”的,自然与“舌乃心之灵苗”一样,是荒唐无稽的,是骗人的,所以最好还是信西医的,乃至“病则谒日医,疗养则欲赴镰仓”。但事实是,在美国西医用任何方法也治不好的头痛背痛,用针灸穴位的方法治好了,证明中医的疗效是确切的,经络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而且孔子的学说也越来越被西方所接受。我们至少可以看到,尽管鲁迅先生可以说得生动活泼,但在完全不相信中医这件事上,他是错误的偏执的。他的其他的怀疑与不信,自然也可作如是观。但他对传统文化的打击却从五四运动以来一直影响到今天。
????鲁迅不断地用笔否定他所怀疑的东西,冷潮热讽,嘻笑怒骂。他的理性与深刻成为他的有力武器,向他认定的异端不断发起进攻。这是他的复仇,他要向那些满嘴仁义道德一阔脸就变的正人君子们宣泄他满腔的憎恶。
????但这是迁怒的,有时更是狭隘而刻薄的,比如对论敌的谩骂,深沉而激烈,冷酷而无情,但却未必合情理。正如《死》中说到怨敌:“让他们怨恨去,我是一个都不宽恕。”还嘱付家人:“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言中的冷意可谓衔恨入骨了。也许这就是他极憎恶的想除去而不能的灵魂中的毒气与鬼气吧。
????他用厌恶和憎恨作前导,将心灵与生命的路引入了黑暗而空虚的境地。
??????????????????????????????????????????????????????????????????
??????????????????????????三、 死
??????
????死是人类永恒的归宿。
????在鲁迅的第一部小说集《呐喊》中,有一半的篇幅笼罩着死的阴影。《药》中的夏瑜、孔乙己、《明天》中的宝儿、阿Q,《白光》中的陈士成,个个死的不同。因为是被压迫被迫害的人物,而非高高在上的阔脸,作者对他们没有厌恶与仇恨。对他们的愚昧与不幸只有愤怒与悲哀,以及巨大的关怀与同情。对底层的劳动人民,他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所以因为文艺的阶级性问题,他会与梁实秋进行不共戴天的辩论。
????鲁迅一生布衣,一条裤子甚至穿三十余年,皮鞋与被子非常破旧也不换。他的艰苦朴素也许并非为了贴近下层群众,而可能是为了与在上的阔脸们拉开距离。
????在孔乙己、祥林嫂、子君的死中,鲁迅是寄托了巨大的悲哀与无奈的,甚至让人联想到菩萨的慈悲。同时其中也流露出鲁迅个人对生死的看法。祥林嫂最后问人死之后到底有没有鬼,鲁迅的回答是或许有吧。而他的不确定也不过是给祥林嫂一个希望,在他自己直到最后才确信,他是相信人死无鬼的。“谁都知道,我们中国人是相信有鬼的,既有鬼,则死掉之后,虽然已不是人,却还不失为鬼,总还不算是一无所有。”但鲁迅是连这信也没有的,所以只能坚持一无所有到彻底的空虚。
????许寿裳曾说,在民国三年以后,鲁迅开始看佛经,用功很猛,别人赶不上。鲁迅对许氏说:“释迦牟尼真是大哲,我平常对人生有许多难解决的问题,而他居然大部分早已明白启示了,真是大哲!”但他对佛经只是当做思想史资料看的,并不能真正相信佛经对生死的解释及解脱的方法,所以他也不能像李叔同那样,真正地用佛法来解决人生的问题。
????鲁迅在最后阶段,无论在梦中还是文中都不断触及死亡的命题。如《死火》、《死后》、《失掉的好地狱》、《无常》、《死》、《女吊》等,都与这个日渐迫近的问题缠绕,回避不得。这原本就是个回避不得的问题,何况是一个思想深邃且敏感的人。
????鲁迅原本对死亡是轻蔑的,所以他很少去看病。直到后来,史沫特莱特地请美国的D医师来,看过之后说,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因为是讲科学的西医专家的话,自然对鲁迅有影响,于是他“日夜躺着,无力谈话,无力看书。”后来便在《死》中立了七条遗嘱类的东西,最后又写了一篇关于吊死鬼的《女吊》,来追忆少年的时光。最后仍不免对“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帮闲们”的憎恶。
????又过一整月的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鲁迅紧握住给他擦汗的许广平的手,仿佛要握住自己的生命。5时25分,在剧烈的喘息中,他终没有留住自己的生命。
????那是他早已料到但无法回避的路的终点。
来自:网易文化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