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炒自己》 张弛/编 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
怪诞的名词,怪诞的书
我无法准确地回忆起,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新鲜怪诞的名词:写食主义及写食主义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本怪诞的书叫《西红柿炒自己》,作家们用所谓的食谱来包装自己。这些美食家们文笔都不错,但却用很好的材料去做了马桶!这种“西红柿炒自己”的现象必须加以批判。
最先看见这个词汇是在《南方周末》的专栏上,一个叫沈宏非的家伙开了一间叫“写食主义”的“饮食铺子”。看了才知道所谓“写食主义者”无非就是“喜食、写食并将进食作为人生哲学者”,即美食家,无聊的帮闲文人。可以说,中国的“写食主义者”层出不穷,在我们这个科学之风不盛,而食文化大行其道的中国,最不缺的就是美食家。在古代,最富盛名的美食家有易牙、伊尹、苏东坡、白居易、曹雪芹、袁枚、张兹(“兹”加金旁)等。
白居易任左赞善大夫时,因和权贵互不欣赏,“主动”下野,他放弃了早年追求的淡薄生活,把有限的精力全部投入到无限的吃喝上,在府内常常大宴宾客,不醉不归。有一次,他突发奇想,在宽阔的湖面上停泊游船数只,将美酒佳肴事先装入百余个油篓中系紧后沉入水底,当宾客们在湖面上乘船游览觉得饥肠辘辘,要求主人开饭时,白居易便一声号令,这时婢女牵绳提出油篓,摆开船宴,众人皆大喜过望,啧啧称奇。
特别是曹雪芹,一部《红楼梦》里写了多少吃食、多少吃事?荣、宁二府简直就是以吃在比富斗阔。从烹制的器物,从景致到文章,不由你不信“吃首先是一种文化,然后才是一种生命必须”的谬论。仅是一个刘姥姥进大观园,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了。有专门以研究《红楼梦》中的美食为职业的专家、学者,甚至有餐馆按图索骥,推出“红楼”菜谱。谁知今天竟有人推出文人食谱《西红柿炒自己》,历史惊人的相似。
生命不息,进食不止;岁月如梭,与食俱进。“写食主义者”在当代最得意的传人我觉得应该是沈宏非。这个家伙知识渊博,学贯东西,文字睿智灵动,字字玑珠,想像力如天马行空,隐喻、通感等修饰手法匪夷所思,用一场场文字盛宴充分调动着人们的视觉、味觉快感和联想空间。在阅读《南方周末》那些力透纸背、令人窒息的报道、调查后,再看看这些奇谈怪论,也算是一种精神抚摸。
沈宏非是我罕见的随笔高手,我觉得能够将进食行为写得如此玄妙,叹为观止,我曾经深受诱惑,对其垂涎欲滴、肃然起敬。在我的想像里,作者一定风流潇洒、温文尔雅、玉树临风,后来当他在成都签名售书时,我有机会近距离瞻仰了这位“美食主义革命家”、“写食主义者”。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TNND! MY GOD! 都吃成那副模样了,鬼斧神工,横着走路,去演八戒除了脸孔,装都不用化的!让我变成那副尊容,就是让我尝尽世间所有美食,外加“莱温丝鸡”,我也不干!
他今年出版的大作《食相报告》的扉页上开宗明义地写道:“吃饱喝足,即使肉身没有进天堂,天堂已经在你的心中。”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养殖场的“场训”。《西红柿炒自己》更令人觉得恐怖,里面有二十个沈宏非似的文化吃客。后来看了这厮的自供状:“我不是美食家,也不善烹饪……我是一个很谗的人,我是一个吃饱了以后依旧很谗的人”……我立即将他的书扔进了垃圾堆。今天我又从垃圾堆里找出了一篇他的代表作《广州在吃》,不妨来个垃圾利用,这篇文章的文采远不是他写的最好的,却最能够体现他作为一个美食家对于吃的态度。
广 州 在 吃
“吃在广州”是一句老话,至于“住在杭州,死在柳州”者,无非是因了杭州的环境好,有山有水,一年四季无聊的活动特多,怎么住也不闷;柳州的棺木好,死了以后,尸体可得较长时间的保鲜。
今天看来,这种追求不仅过时,而且非常的老土。杭州好不好住,已经很难达成共识,与此同时,在各地火葬场火力大致相若的情况下,更没有人会专门跑到柳州去死。唯独在吃的问题上,尽管国人对粤菜以及广州人的吃有着各种不同的理解和观感,不过,“吃在广州”这四个字无疑仍具说服力,大家也懒得去争论有无改写的必要,有吃就好。
事实上,广州的全国美食中心之地位,正在发生动摇。首先,粤菜之名,近20年来已遭过度开发,严重滥用,远至拉萨的八角街,亦有“生猛海鲜”供应;其二,各路菜系大举涌入广州,不让粤菜专美,而在广州落户的京、川、沪菜,亦无不出现程度不一的枳变,“吃在广州”的纯洁性被进一步稀释。在这种情况下,广州的吃,如果还想寻找什么个性,只有在文字上做点手脚,将“吃在广州”调整为“广州在吃”,就仍然能保住全国领先的江湖地位。“风在吼,马在啸,广州在吃”不再迷恋往昔的光荣,强调的是吃的现在进行式以及吃的可持续发展性,并且被赋予一种现代化的联想,有“广州在线”的味道。
“在吃”是动感的,全息的。术业有专攻,食量有大小,但是在一天24小时面前,却是人人平等的――唯广州人例外。一个正常的广州人,可以在24小时里从容不迫把自己置身处于“吃”或“类吃”的情境之中。如果健康和时间允许,可以从早茶开始直接进入午饭,然后不着痕迹地转入下午茶,再势如破竹地“直落”到晚饭,宵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仍安坐于饭桌前,细水长流地续着昨天早上的那壶菊花普洱。其实,这种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边吃边做的“饭桌解决方案”,早已是全国性的普及文化,但是广州人的高深,在于即使是不做什么事情,也可以像正在做着什么事情一样地流连于餐桌,不舍昼夜。同时,要做的大小事情好像也没有怎么耽搁。
在广州人不变的信念之外,饮食业日趋繁复的业态,为“广州在吃”提供了绝佳的场所。尽管从名词到实质,广式的大排档已经推向全国各地,但是,像凉茶铺、糖水店这一类广州独有的店铺,却一直在不动声色、勤勤恳恳地连接、补充着正餐之间的不能承受之空白。在24小时营业的Seven~Eleven(7~11便利店),微波炉在雪白的灯光下24小时地叮叮作响,什么鱼蛋、虾饺、叉烧包,为那些不想回家的人提供着快速加温的慰藉。交通的便利,使广州人可以算好了时间,在半小时之内驱车赶到番禺、顺德等地,享用凌晨12点从猪腹和屠房里准时出笼上市的新鲜猪杂。碰上人多心情好,这一顿午夜内脏大餐可以一直吃到东方既白,是时也,在座者个个依然神情自若,受授如仪,商议着下一餐的着落。足见爱吃,贪吃,不敌在吃。
白天不懂夜的黑,外地人所不能明白的另一件事情,是马无夜草不肥,何以大部分广州人却是瘦削的。其实道理很简单,这是他们忙着吃,累的。
既然广州在吃,那么四川、云南、浙江、北京、上海、东北……哪里也不会闲着――其实就是《中国在吃》!无非是有钱人可以暴殄天物,穷人可以因陋就简;有条件的要吃,没有条件的创造条件也要吃;吃饱了的依然要吃,没有吃饱的更是要吃……
大家可以看看多恐怖了吧,在沈胖子的笔下,人们活着已经完全是为了吃饭,往好里说,叫做酒肉之徒,往坏里说,那不是成了“快乐的猪”了吗?
号称西蜀“鬼才”的魏明伦先生,也是一个“写食主义者”。只不过他更有经济头脑,不是为报社写“食稿”拿点可怜巴巴的稿酬,而是直接面对客户,为酒楼写起“题壁铭”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多快好省,没准还可以长期做“荣誉蹭爷”。其中为一家叫“巴国布衣”的酒家写的“题壁铭”,文字异常绚丽,繁复排比,反复铺陈,大量用典,不得不令人惊叹于这厮的“鬼才”。我在成都“巴国布衣饭店”进食时曾经索取了一份,现在恭录于后:
巴国布衣 题壁铭
巴国出诗酒,布衣傲王侯。当今花花世界,林立层层高楼。赫赫称“王朝”,巍巍号“帝都”,攀龙附凤,夸富斗奢。此间独树一帜,自命“巴国布衣”。顾名思义,返璞归真,淡泊平民意识,坦荡大众襟怀。重续古代布衣菽粟之交,愿与现实普通百姓共尝酸甜苦辣也。
耐人寻味,诱人问津:牧童遥指何处?诗人夜泊谁家?几位狂客长安醉卧?哪路游侠易水悲歌?才女当垆,柜台座落是南是北?文豪掌灶,东坡菜谱或假或真?问西山遗迹,雪芹赊酒于何处村肆?询浦江闹市,达夫赏饭于哪座餐厅?风雨飘摇日,咸亨店把盏论当世。草莽呼啸时,浔阳楼醉笔题反诗!岂不闻官逼民反,奔上梁山,必经之路亦是蓼儿洼外水亭酒家。再回想润之先生尚是布衣之时,酹酒黄鹤,潦倒野店,手中无权只有杯;杯中物可是四川烧酒?下酒菜可是湖南辣椒?三里桃花店,五里杏花村,清真太牢馆,素食菩提居……皆弹丸之地,而容量似海,岂仅是充饥解馋饕餮场所。多少忧国忧民之心,至善至美之情,大彻大悟之思,往往流露于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间。堪称志士仁人凝聚处,传世文章催生床!
今夕何夕?共览辉煌。盛世无饥馑,举杯庆太平。民间谑语笑谈:革命就是请客吃饭,饭店与革命休戚相关。处世如同酿酒,灵活才好勾兑;开店经营烹饪,死板怎进油盐?巴国改革,布衣变通。不拒大款光临,更须公款吃喝。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各级公仆到此与民同乐。旧时茶坊休谈国事,今宵饭店多讲国情。维国情之特殊,国粹之宝贵,国学之深厚,国人之幸福,国菜之可口。满腹油水与满嘴道德并不矛盾,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照此调和。祝酒唱赞歌,接二连三,勿忘十亿老百姓;猜拳看主流,吆五喝六,突出“九个好指头!”;微微挑剔,限于指摘壶终日月;淡淡诙谐,无非化入皮里阳秋。酒醉心明白,大事不糊涂。登山咏山,下海吟海,入官场则打官腔,开饭店则编饭局。三句话不离本行,四言诗尽说肴馔。乍听非常无稽,细思可能有理。
如此洋洋洒洒近千字,近乎于文字杂耍,直到看客们眼花缭乱,卖弄到了最后,“鬼才”先生才终于像川剧里面“变脸”似地撕下了“鬼面”,震耳欲聋地疾呼――
人类不灭,餐饮不朽,川菜万岁,饭店千秋!
万事皆目,吃饭是纲,酒醉饭饱,纲举目张!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敢情咱们母语如此伟大,可以将进食和排泄写成如此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檄文!敢情连进食是如此的神圣不可侵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原来斯人的终极目标就是变成一只酒囊饭袋――酒足饭饱,不醉不休!
其实,在沈胖子和魏明伦之前,当代著名的美食家还有20年前出在苏州的作家陆文夫,写出一个《美食家》来,在物质还很贫瘠的80年代让人们打了一回精神牙祭。就那么一碗没什么嚼头的阳春面,让国人好一阵消磨,嚼来嚼去,居然嚼出了文化品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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