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先生的《我们仨》终于出版了,我赶紧买了一本,一口气读完。虽说和杨绛先生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相隔几幢楼,但对杨先生的家事也和读者一样,一无所知。我也只有在散步遇到杨先生时,打个招呼,或散谈两句。所以这篇小文仅限于我在院子里看到、听到的杨绛先生。
一
初识钱锺书、杨绛先生是在1988年夏。那年,我刚调回北京,院子里的月季花开得正艳,婆婆吴瀚将每种颜色的月季剪下一根,扎了一把,要我送给钱锺书、杨绛夫妇。婆婆与他们夫妇同是清华的校友(低他们几届),知道他们喜欢花,尽尽老学友的情谊。两位老人非常高兴,笑吟吟地把我迎进了屋。钱先生说:“你送我们礼物,我们也要送礼物给你。”说着取出一本《围城》(1987年10月版),用毛笔写上“欣久同志览存 锺书奉”,杨绛先生送了我一本她的译作《小癞子》,是用圆珠笔签的字。我真是喜出望外,连声道了好几声谢谢。见两位老人如此平易近人,我提出有机会想写写他们。这时,钱先生显得有些严肃起来,郑重地说:“不要,我们是朋友,不要搞这套东西。”我这才知道,他们谢绝一切采访,以集中精力做该做的事。
与一些人相比,我那次造访真是幸运。黄永玉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披露:“有权威人士年初二去拜年,一番好意也是人之常情,钱家都在做事,放下事情去开门,来人说了‘春节好’跨步正要进门,钱先生只露出一些门缝说:‘谢谢!谢谢!我很忙,谢谢!谢谢’那人当然不高兴,说钱锺书不近人情。事实上,钱家夫妇是真在忙着写东西,有他们的工作计划,你是个富贵闲人,你一来,打断了思路,那真是伤天害理到家了,人应该谅解理会的。”回想起来,当年我40岁,与他们是两辈人,又是无名小卒,初次相识,以“朋友”相称,可见待人之平等,而他们谢绝采访,也可见他们的做人原则。
二
《我们仨》出版后,引起了读者的关注。出于对杨先生的尊重,有几天杨先生家的电话快打爆了,使这位92岁的老人感到很疲惫。7月5日,她本要吃完晚饭,散步时顺便到我家,看望一下我婆婆,并取一张她要的报纸,可那晚,她没来。阿姨来取报纸时说,杨先生太累了,一天接了太多的电话,又忙着查出版社要的资料,就不出来了。我们都很理解,也并未在意,谁知第二天晚上(7月6日),杨先生在阿姨的陪同下真的来看望她的老学友了。我们说她客气,她则说,说了的事一定要做到。两位老人手拉着手坐到了一起,我和婆婆称赞《我们仨》写得好,真挚、感人,特别是第二部分最艺术化,非常打动人心。杨先生连声说:“谢谢,谢谢你们欣赏这本书。”
三
《我们仨》面世前,我在报上看了部分摘登,其中写道1949年,钱杨夫妇应聘于清华,杨先生考虑到爱女钱瑗身体羸弱,需要恢复,决定让她休学,自己来教她初中的课程。我感到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杨先生是个文人,数理化也能教得了么?恰好那天看了文章,散步时遇见了杨先生,便问她,“您让钱瑗休学,自己给她当老师,您年轻的时候理科一定很好吧?”杨先生笑了,说:“我上学的时候,家里人和老师都认为我是学理科的料呢,后来我选择了文科,老师们都感到很遗憾。”“那您为什么要从文呢?”“因为我喜欢文学,喜欢读书,而我父亲主张最喜欢什么就学什么。”杨先生的父亲杨荫杭是江南有名的才子,精通音韵学,并是一位著名的律师,思想民主、激进,家传的博学,培养出杨先生这样的才女。“只要我对什么书表示兴趣,我父亲就把那部书放在我书桌上,假如我长期不读,那部书就不见了……”
杨先生记忆力惊人,对北京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如“张勋复辟”、“五?四”运动都还有印象,尽管当时她还是个小孩子,由于她的父亲经常在家议论时政,在她幼小的心里也早早地萌发了民主与科学的种子。
四
我最喜欢《我们仨》的第二部分,原来生死离别也可以用这种时空切换,亦真亦幻,亦醒亦梦的方式来写,滤去了病人怎样遭受病痛的折磨,突出的是魂牵梦绕的独特感受,因而那份刻骨铭心的哀痛才显得格外凄美、苦涩、温婉、动人。这部分的最后一段文字:“还没到客栈,一阵旋风把我卷入半空。我在空中打转,晕眩得闭上眼睛。我睁开眼睛,我正落在往常变了梦歇宿的三里河卧室的床头。不过三里河的家,已经不是家,只是我的客栈了。”可谓字字泣血。失去亲人梦醒时分的痛苦,家不再是家的冰冷多么震撼人心。
这些文字不由得使我想起两年前的一个傍晚,散步时,我又遇到了杨先生。她散完步正准备回家,遇到院里一位老干部,也是她的老学友,这位老人坐在轮椅上,被阿姨推着散步。得知她还没有吃晚饭,杨先生对她说:“天晚了,快回家吧。”老人说:“我的家没有了,家里的人都不见了。”杨先生听了不免触景伤情,说:“我的家也没有了,家里人也都不见了。”其实那位老人的亲人还健在,只是她病重常认不得自己的亲人了。而杨先生则是清醒地独自感受与品尝亲人失散之痛,让人格外心酸。然而杨先生的表情却是平静的,正如她在《我们仨》中写的“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
五
杨先生很注意锻炼,只要天气好,她一定会出来走走。院子里的人说她能活120岁,她听了笑笑说:“活那么久太苦。”可见她对生死的豁达。
杨先生散步时,遇上人总是笑眯眯地打招呼。她对小孩子尤为喜爱,见了孩子会停下脚步,与他们玩玩,遇上院子里的绿化员工,她也会提个建议,指出哪些树的布局不够合理,相互遮挡阳光,枝叶枯萎了,应该梳理。
体力好的时候,杨先生有时也会走出院子,看休闲的老人放风筝,甚至忍俊不禁,也要亲手放一放。
我还知道的一件事就是,杨先生在全力完成了钱先生的遗著遗稿出版善后之事,捐出毕生积蓄给清华,设立了“好读书”基金,以激励好读书的年轻人,使好读书的精神永远承传下去。这里,我想引用一段杨先生《回忆我的父亲》的文字,以彰显杨先生的读书精神。“父亲一次问我:‘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我说,‘不好过’。‘一星期不让你看书呢?’我说,‘一星期都白活了……’”至今,她依然如此。
来自:新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