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是鲁迅小说里极少的谈到爱情的文字,很多人觉得这是浪漫与现实的冲突使鲁迅对刚刚升起希望的迟到爱情深怀忧虑,“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便穿过缠绵的情思透出冷静的思考。
这仅仅是关于爱情的文字麽?
对于鲁迅,人们对他思想的价值、精神的力量有过诸多探讨,但是对这个百草园里走出的孩子细腻情感世界的领会确是幽微的,甚至有人说他是冷森森的。
晚年的傅东华曾经说:“假如谁说鲁迅先生的哲学里只有恨而没有爱,我就和他拼命。” 看起来多么绝对,有趣的是:这个翻译家恰恰是鲁迅讥讽过的“仇”人。
鲁迅的爱是怎样的呢?“最是令人凄绝处,孤檎长夜雨来时。”这是二十岁时他写给弟弟的诗,一种绵长的思念和凄冷。
正是周作人公开表明《伤逝》其实就为他而写的。1925年10月2日,他在《京报副刊》上发表了翻译的罗马诗人喀都路斯的一首诗,题目就是《伤逝》。全文是:
“我走尽迢递的长途,渡过苍茫的灰土,作徒然的话别,因为她那命运的女神忽而给予又忽而收回,已经把你带走了。我照了古旧的遗风,将这些悲哀的祭品,来陈列在你的墓上:兄弟,你收了这些东西吧,都沁透了我的眼泪,从此永隔冥明。兄弟,只嘱咐你一声珍重。”
时隔多年,周作人1963年在《知堂回想录》写道:“《伤逝》不是普通的恋爱小说,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来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的,我这样说,或者世人都要以我为妄吧。但是我有我的感觉,深信这是不大会错的。”
周氏兄弟的反目,多年来有过各种揣测,为什么没有去诠释其中爱的伤痕呢?
循着周作人的启发,我再次开始了探寻之旅。在狭小的三味书屋,仿佛可以看到两个小辫子同进同出的顽皮身影;在土墙边,依稀听见虫子的欢闹;在鲁迅博物馆里,可以怀想两兄弟共同努力翻译《域外小说集》,虽然只卖出二十一本,年轻人对新鲜文化的爱和兴奋都融进其中了;“五四”时期二人并肩携手、都是弄潮儿,胡适曾写道:“周氏兄弟最可爱,他们的天才都很高。豫才兼有赏鉴力与创作力,而启明的赏鉴力虽佳,创作较少。” 此时的兄弟不仅仅是手足,更是知音、战友和同道。
周作人和鲁迅都曾是叛逆者,对陈腐的传统发起过激烈的挑战。而周作人感觉《伤逝》就是为自己而写,我以为:
其实《伤逝》揭示的是叛逆与庸常之间无法调和的尖锐冲突,这正是兄弟反目的关键所在,对此周作人心领神会了。
开始的时候,子君是和涓生一道叛离世俗束缚的,异常坚决地蔑视各方的阻滞,短暂自由的狂喜后,越来越紧逼的生存压力使双方都意识到:失去了实现自己价值的谋生土壤。子君在平平的日子里变得琐屑和悲观,涓生也最终难以忍受这庸常的生活,试图寻找新的焕发生命之路。整篇小说的基调是沉郁的、灰冷的: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 。
“我在苦恼中常常想,说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
在对残酷现实的充分认识后,鲁迅最终选择了彻底的叛逆,独自坚定地站在主流的逆面,发出自由在暗夜里厚重的悲鸣; 周作人则越来越贴近逃遁,偏安于雅斋闲适的情调,甚至不再有洞察是非的锐气。 兄弟俩骨子里叛逆和庸常的矛盾形成了表面上为家事、小文的口角争执,细节往往掩盖了两个文化巨子真实的精神距离。
“特缘受染有异,所感斯殊,故目睛夺于实利,则欲驱天然为之得金资;智力集于科学,则思制天然而见其法则;若至下者,乃自春徂冬,于两间崇高伟大美妙之见象,绝无所感应于心,自堕神智于深渊,寿虽百年,而迄不知光明为何物,又爰解所谓卧天然之怀,作婴儿之笑矣。”[引自《摩罗诗力说〉]
有人说反目是因为鲁迅的天性不宽容, 这可能没有透过犀利的文风看到他赤子般的爱和悲悯。 上文中提到的傅东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鲁迅和傅东华确实是结过怨的,言辞上双方都有过不恭,可是当傅东华的儿子病了,遍求满城都寻不到良医,生命悬于一丝,是鲁迅闻讯后联系了日本医生,安排及时诊断才把那孩子救回来。事后鲁迅怎么也不肯接受傅家的恩谢。鲁迅去世的时候,那孩子还去当场悼念,痛哭不止。 作为鲁迅昔日的对立面,傅东华至老都不能忘怀这段宽容和关切的日子,做了上文所引的非常真切的表白。
此外,侠骨柔肠的鲁迅对宫竹心、廖立峨、郭沫若等小人有过近乎迂阔的爱和宽容,让我都有些替他遗憾。
在爱和宽容方面,鲁迅有时表现得或许有些童稚。
反目后很久,鲁迅还嘱咐三弟建人提醒周作人在对日本的态度上要自省,他心心念念的还是“连自己的手都不懂自己的足”这个二弟,二弟对鲁迅的伤害意味着什么?论敌用以讥笑的口实?朝朝暮暮晦暗的心绪,对唤醒国人魂灵希冀的幻灭,选择叛逆后的旷古孤独。
《伤逝〉是一部涵盖深广、可以探寻鲁迅情感线索的作品,当然不仅仅是写给周作人的,后来他出版的《两地书》更细致地表现了挣脱桎梏的过程,巧妙地给了爱人精神上的地位和对未来的真切关注。
鲁迅那宿命般的了悟细致入微。爱情还没有真正开始的时候就已经为对方设身处地预想过,在此后他和许广平的生活琐事中不时有所印证:在给广平写信时,他会专门挑过有莲蓬图案的信笺;有一次他和广平怄气后径直躺在黑暗中冰凉的阳台上。因为爱的承担,现实的残酷常常啮碎叛逆者真挚敏感的心。
把心上的坟化作真正的大爱. 因为爱,所以严厉、所以尖锐、所以深刻。
伤 ?C- 叛逆与庸常间的彷徨挣扎之伤痛; 逝 ?C- 君心似我、灵犀相通的感觉已逝去难再, 伤逝或许就是追寻理想和融于俗世的纽带断裂之伤痕,是鲁迅心底爱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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