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不是用来记忆的,无论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我们都会一如既往地走下去,一起高兴,一起难过,对吗?
――题记
(一)
二零零二年的春天。
我喜欢春天,阿轮也是。我们在温暖的阳光下很懒散地行走、说话,听柔和的风掠过耳边的声音。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带着平和的微笑,突然想起一年多以前我和阿轮站在微风里人青春飞扬的样子,也许时间真的为我们刻下了一条抹不去的划痕,在温柔的空气里,我一点一点追踪记忆留下的轨迹:我、阿轮,还有叶筱,我们曾经的岁月。
想到他们,我会觉得自己的世界一直都弥漫着幸福的气息,像永远明媚的三月天。
(二)
我和阿轮第一次相遇是在长满阔叶梧桐的林荫道上,风吹着叶子发出很动听的声音。我看见一个眼睛明亮的男孩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条凳上画梧桐叶子,便走过去说:
“Hi,我叫岚瞬,我觉得好像在那儿见过你。”
那男孩微微一笑,“可能吧,我叫阿轮,我可是在楼上常常看见你从这儿走过。”
说完他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楼舍,接着说,“我就住那,喜欢画画,画这里的梧桐,一眼就看出你喜欢这儿的风景,一天要来好多次。”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像独行客一样生活还是没逃过一些陌生人的眼睛。
不过我一点都不介意,说,咋们交个朋友吧。
好啊。
阿轮的专业并不是美术,他学化学。我曾经的梦想就是作一名化学药剂师,因为我觉得他们的工作很好玩,将几种莫名其妙的化学物混合就能炼制出一些世上没有的东西。后来我明白了那是巫师的工作,于是就不想了。阿轮对于化学谈不上喜爱,只是每天上课、设计方案,做实验,完了就去画画,他告诉我说化学是事业,画画只是兴趣。
我说,人要是能够将兴趣当作事业来做该多好啊。
他说,我也是这样想啊,可是这世上是很少有事情完全满足人的意愿的。
也许阿轮是对的,所以我的专业学得也不算太差。我想每天在烈日下顶着一台死重死重的经纬仪测量两点的水平角也许是好多人都羡慕得流口水的事情。
阿轮的画真的很好。要不是我是画盲、音乐盲、舞蹈盲――整个儿一艺术盲,我就会说他是某某第二,可是我就知道凡高和毕加索还有米勒,而要是在他们的后面加个第二估计会有许多的人向我扔砖头。其实阿轮第一最最好。天下无双。
在认识阿轮之前我有很多很多的朋友,朋友多的人应该是幸福的,可是我却没心没肺地在自己的文字里说自己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我始终相信,朋友太多其实就意味着没有。
我不快乐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寂寞。寂寞的样子比穷酸文人还穷酸。我想阿轮能够忍受我这种人真是不简单。学校A区的图书馆很大,竟然有四个仍然很大的分馆。我每次缠着阿轮和我去借书,总是跑离宿舍最远的分馆,簇轮跟我跑了几次终于发现我这人竟然挑剔到书必须足够新,而那里的书都是最新的。于是有一回他对我说老是看现在作家的书不好应该多读写古文以提高文学修养,我毫不客气地说恐怕你是不愿意帮我拿书吧,我又不想成为国学大师读那么多腐烂得不成样子的之乎者也干吗?在辩论上阿轮一点都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以后我们还是成双入对走很长的路到最远的图书馆借书,簇轮搬书的时候脸总是憋得很红,像不小心犯了错误的孩子。
(三)
那时候我和阿轮念大一,有大把大把让人滋生无聊和打发无聊的时间。我们都已经不是孩子,可是依旧像孩子一样说话,像孩子一样做事。我们喜欢到东湖边看赛艇队的训练,运动员们划桨的时候总是扬起很光亮的水花,好看令我们痴迷,所以直到运动员划至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再也没有回头,我们才意犹未竟地离去。那一刻我们年轻的脸映在美丽而温暖的落日里,晚风吹得头发四处飞扬,然后阿轮会说,这种感觉真好。
我和阿轮最害怕回到宿舍,因为寝室小得不像人住的地方。开学的时候爸爸送我到寝室是看了三遍门牌号码才不甘地走进去的。我很废话地问,爸,这地方怎么这么小?
爸也挺废话,说,可能是年代太久了吧。
我又问,这叫我怎么住啊?
爸突然一脸正色,这地方小是小了点,住还是没问题,想我们以前上学住的是牛棚马棚,比这差了不知多远,你就将就着过吧。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嘛。
爸说这话的时候我还以为这寝室住四个人,可是事实是住了七个,所以我们只有将稍微有些体积的东西堆在走廊里,堆着堆着整栋楼就变成了一个庞大的难民营。我一直弄不明白从小到大我将就着读重点初中重点高中再到重点大学,到头来为什么还要将就着住进难民营。
所以我们寝室没有地方放置电脑我只有跑到计算中心排很长的队抢一台很破的机子在Word下心急火燎地敲击键盘并且提心吊胆地等待死机。
所以阿轮没有空间放画板他总是很危险地将身体探出窗外画楼下的阔叶梧桐,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很久以前卞之琳写过的一首关于楼上楼下看风景的诗,可是阿轮是在用生命换取艺术。我在楼下看见阿轮明亮而认真的表情心里就一点点不再平静,感动从身体的各个角落跑出来我会觉得和簇轮作朋友是我一辈子的幸运。
不在宿舍的时候,我和阿轮就四处游荡,像两个不务正业的社会青年。学校附近有家“Fly”溜冰场,老板受过一定程度的高等教育,知道现在的大学生最崇尚情调,所以从灯光到音响布置得都不算俗气。我和阿轮一个月里头会去fly那么一两次。其实以我俩的技术无论无何都是飞不起来的,飞起来的只是心里的感受,就像老板免费送我们冰镇水时说,我给你们提供的与其说是身体放松的场所,不如说是放松心灵的地方。这话听起来有点别扭但毕竟比较文化,我和阿轮喜欢这样有文化的生意人。
后来大概是我不经意对老板说“Fly”的壁画过于淡雅,不适合那种天马行空的气氛。我本来只是随便说说,结果老板却当了真,他一本正经地问我们可不可以为他设计一副宣传画,用于元旦节招徕顾客,报酬是免费溜冰三次。我开玩笑说我担心元旦那天溜冰场会被挤爆,那我们以后再也不用来了。老板一听,乐了,你们的画真的那么好?
我纠正他说,不是我们,是他,阿轮,你看了他的画绝对没话说。
阿轮这才说道,我没做过广告画,这次就试试吧。
出来后阿轮对我说他不敢肯定自己喜欢的别人就一定喜欢,我转过头去很认真地说,阿轮,你应该有足够自信的,别人不喜欢你的作品,那只能说明别人没眼光;再说,那老板好歹也算半个文化人,咋们就让他来证明你的能耐吧。
后来阿轮的《Fly Together》挂在售票窗口足足有三个月,只到风霜露宿成一片模糊的影子才被老板依依不舍地取下来,我和阿轮也因此免费飞了三次,每次去fly我都如同免费去游“新马泰”,乐得不知天高地厚。我想和阿轮作朋友的一个最大好处是可以心安理得地沾光,完了还觉得自己也是绘画大师。
(四)
那年的秋天似乎特别地长,长到没有尽头。直到某一天的黄昏,当我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安静地读书的时候,突然听见了空气愤怒的声音,我转过头去望着在秋风中像雨点一样坠落的梧桐叶,脑子停止了思考。二零零一年的秋天就这样过去了,像一柄突然断裂的剑。
我下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排光秃秃的高树,孤零零地立在道路两旁,枝干上面没有叶子,一片也没有。
接下来的冬天下了很多场的雨,空气因此变得很干净很滋润,呼吸空气就像在夏天和透明清爽的水一样让人痛快。我习惯了给阿轮打电话说我想吹风,我们去湖边走走吧,然后阿轮会背着画板静静地下楼和我穿过没有叶子的树林。赛艇队的运动员在经历了一个漫长的秋天后依然很勤奋地在湖面上摇桨,扬起光亮的水花,好看令我们痴迷。
我对阿轮说,你画画他们吧,看到他们我总是想起自己。
阿轮好听话,说,嗯,我会的。
(五)
发生这些故事的时候,叶筱正在武汉的另一所大学里念英语。她们的学校很新潮很好玩但是没有我们学校漂亮。在武汉甚至在中国是很少有学校比我们学校还好看的。所以叶筱每次到我们学校都很羡慕地对我说这样的风景才是真正读书的地方。我说,你看见的只是樱梅桂枫四大园,其实还有许多你看不见的风景更美丽。她摇头,以为我玄。
我记得初三的时候学校里长满了高大的广玉兰,叶子厚厚的有点像枇杷,还会开大朵大朵白色如芙蓉的花,闻起来却一点香味都没有。我和叶筱还有林风每到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到广玉兰下散步。我们的成绩都很好可是无端地对中考充满恐惧。我们三个天南海北地聊到不能容忍一分钟的安静最后老师走过来说,岚瞬、林风,叶筱,你们三个不好好学习跑到这儿来干吗?还不赶快给我回去上自习!
当我一点一滴将这些往事拾起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出奇地好,也许不该忘记的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年夏天的中考过后,我们将所有的复习资料堆在操场上然后划亮了火柴,我看着熊熊火光仿佛看着郁闷的初三随同燃起的大火一起消失在炙热的空气里,然后我走回家对我妈说,我要睡觉,我要将以前的时间全部补回来。
分数公布的那天,我在贴着的红榜上吃惊地看见林风、叶筱和我的名字被醒目地列在最上面??我们都进入了年级前十名。我在红榜前很大声地笑笑到脸都疼了可是怎么也止不住,直到阳光高高地升起来晃我的眼睛我再也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后来我和叶筱如愿地进入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这意味着我们已经成了大学的预科生因为这所学校一半的学生上重点一半的学生上一般本科,连专科都很少;林风由于他爸爸的原因到湖南岳阳读书,他在岳阳给我们打电话发E-mail,然后我在计算机课上偷偷地回信说我不会忘掉你的,我和叶筱还等着你和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呢。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三年后我和叶筱并没有上同一所大学,而林风仍然由于他爸爸的原因直接到法国里昂上大学,在彼此离去之前我们甚至都没有得到对方的一声祝福。我对叶筱说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连林风这么好的朋友我们都可以不费力气地忘掉,叶筱很落寞地望了我一眼,没有答话。一瞬间我仿佛又看见那年夏天操场上燃起的熊熊大火,它烧掉的岂止是郁闷的初三,而是我的整个孩子时代,我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十五年。
(六)
我和叶筱一起读高中,她学文,我读理,一切顺其自然如同花开花落。
分班后他们教室正好在我们隔壁,我们一声不吭做物理或化学试卷时总听见他们用娇而脆的女声背政治或历史,到后来我开始怀疑文科班的男生是不是都被女生同化了,于是跑过去问叶筱,嘿,你们班有多少男生?
十一个。她利索地答。
那刚够一个足球队啊,我同情地望了望淹没在胭脂堆里的男生,说,他们可真够惨的。
惨什么?他们在班上可是上等公民,除了抬饮水机,不用扫地抹桌子擦黑板,文具乱了还要女生帮他们收拾,真正是“物以稀为贵”呢。
我笑得一塌糊涂,问她,那你愿意到我们班上来当上等公民吗?
她赶忙摇头,那不行,我看你们班的女生,一个个走路都在记气体状态方程,撞了人都不知道,这种人我很害怕。
我也很佩服你们班的男生呢。
然后我们俩像孩子一样开怀大笑。和叶筱在一起我总是很透明很轻松,也许真正的朋友就应该这样。
然而时间的钟摆公正不阿地走向火热的七月,我们在教室里对付没完没了的试卷,一切都兵荒马乱的,如同战争的前奏。我和叶筱不再有空闲在走廊里胡侃乱侃,看到什么就笑什么,我们甚至只能在课间操结束之后没话找话地说一句,今天天气不错啊,或者简简单单点一下头相视一笑。高三时她选择了寄宿,晚自习后我单独一个人从昏暗的车棚里取车、开锁,一门心思地骑车,然后回家。
然后我们就十八岁了。
十八岁是那种被人叫先生或小朋友都不习惯的年龄,十八岁是那种还惦记着童年的玩伴却不得不学习成人游戏规则的年龄……十八岁让我手足无措。我想起曾经的许多次考试我忘记带铅笔的情景,我可怜兮兮地对监考老师说,能借我一支钢笔吗?可是我知道在自己运行的生命轨道里没有谁能借我一支铅笔。
然后我们考不同的大学。
(七)
武汉的冬天一天比一天冷,冷到某一天早晨醒来我看见自己的毛巾变成了硬盾一样的东西。老师告诉我们说我武汉的天气就是这么越来越不像话,热的时候像赤道,冷的时候像北极,所以武汉人可以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想想几年后自己也可能这么厉害,就觉得好玩。
我跑到十九层的教学楼上依然看见湖面上那些灵巧而精健的赛艇,运动员们划桨的时候扬起很光亮的水花,我甚至听见清澈的湖水在拍击下发出动听的涌动声。
然后我站到寒冷的空气里任凛冽的风吹乱我的头发。
才发现时间过的好快,我已经快要忘了寂寞的滋味了。
我开始写诗,很长很长的诗,在不停地敲击回车键中寻找快感。写完后我回过头来看到像流水一样倾泻下来的字迹,突然被自己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阿轮曾经说过,我的感情宣泄在文字里,而他的感情隐藏在画里,我们不过采用不同的方式表达出来而已。
我终于明白三个月的时间其实是长到可以用来做任何简单或复杂的事情的,比如了解一个人。
恍然记起叶筱在悄无人声的深夜打来电话,瞬,我怕忘了你,所以给你打电话。
有两个人叫我瞬而不是岚瞬:阿轮和叶筱。
他们是我的两个最好最好的朋友。
(八)
不知不觉就到了期末。我大学生涯的第一个期末。
我和阿轮不再有事没事跑到东湖去吹风,不再跑到最远的图书馆去看书,实际上我们根本找不到看书的位置因为所有的人都在找位置。后来阿轮发现一栋教学楼的地下室是唯一没有被瓜分的地方于是我们便欢天喜地地溜了进去,我们在里面昏天暗地地背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出来的时候两个人的声音竟然嘶哑得不堪入耳。
这也是我第一次发现学校的人竟然这么多,像一夜间疯长起来的潮水。
然后我们考试,考完了微积分考英语,考完了英语考计算机……我考工程制图的时候阿轮考有机化学,这是第一学期我和阿轮唯一不同的科目,每次考完我们总是笑容满面地从教室走出,轻松如同刚结束一次漫游世界的旅行。阿轮说,大学的考试一点都不让难过,我点点头,说,也许这就是真正的大学吧。
然后我和阿轮打点行李准备回家,我从图书馆里借了好多书从卡夫卡到君?格拉斯加起来足足有两尺厚,当然刷满了好几个同学的借阅证,阿轮则将所有的画卷起来塞进了皮箱,只留下一幅“落日溶金?梧桐雨”送给我,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幅画,画面唯美绚烂,花费了阿轮差不多一个月里头所有的空余时间,接过画的一霎那我失去了所有隐藏的坚强,不断地对他说,轮,我会在自己的文字里好好地写你,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然后我们在557路的终点站不停地挥手,坐不同车次的车朝相反的方向离去。
(九)
叶筱在火车问我,刚才那个男孩是谁?
他叫阿轮,是我在大学认识的朋友。
我觉得他好像一个人,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
像谁?
林风。我们俩曾经最好的朋友。
(十)
寒假在家里,早晨从中午开始过,除了看书就是听Tape,李阳的Crazy English,假惺惺地像半个成功人士。
不记得哪一天叶筱打来电话说,瞬,我们去以前的学校看看吧。
我说,好,都半年没去过了,也不知道学校变了没有。
到学校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叶筱穿着她那件雪白的风衣静静地站在校门口,好像高中时她在学生岗上值日时风衣迎风招展的样子。
我走过去,望着她那张年轻而率真的脸,说,部长,今天我没有迟到吧?
怎么没有?小心我记你名字。
然后我们俩在并不寒冷的风里很开心地笑起来,久违的感觉啊。
我们没有想到学校在半年的时间里竟然改变了很多。以前的操场改建成了一个有漂亮喷泉的广场,上面移植了许多被剥光了叶子的棕榈树,还放置了好几座大理石雕像,而学生宿舍后面大块面积的水泊已经被填平,上面建起了一座现代化的体育馆,我走着走着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好陌生,似乎自己是走在别人的学校里,我回过头去看看叶筱,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我想起我们曾经在现在的广场上拔河、练太极拳,将足球踢到从一旁路过的校长的脸上;
我想起我们曾经在宽阔水泊里钓鱼、涝水草,在很热的夏天里跳进去游泳然后被老师逼着写检查;
我想起我们在教室里看《飘》和《埃及艳后》,在周末的下午跑到教工俱乐部溜很长时间的旱冰摔得屁股红肿一星期不能上体育课;
我想起叶筱帮我补英语给我送感冒药在我生日的时候用波斯菊花瓣为我拼“好男孩不哭”;
我想起我们在寝室鬼哭狼嚎任贤齐的《天涯》:梦中的梦中,梦中人的梦中,梦不到被吹散往事如风;
……
可是不管我怎么样想起,曾经浑然不觉的日子真的像飘一样已经gone with the wind,叶筱说,也许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永远不变的东西。
我问,那友情呢?
她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俩从学校出来的时候,看见以前教过我们数学的陈老师,我张开嘴准备很大声地叫,可是他似乎没注意到我们,一擦肩就从我身旁过去了。
也许这世界真的变化太快,快到曾经的老师已经不认得他的学生了。
(十一)
在寒假里我和叶筱去了很多地方照了很多相所以对着没有感情的镜头笑了很多次,外出的日子有时候有风有时候没有风,但是不管有没有风,照片上的我们都一样充满了年轻而张扬的气息。
(十二)
我眼睁睁地看着多梦的岁月像水一样缓缓流去,甚至没有伸出手来挽留的冲动。
(十三)
我回到了武汉。第二个我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阿轮早已经到了,在车站帮我拎厚重的书,他一尺,我一尺,我们两个看起来就像推销盗版书籍的投机分子,竟然有人跑过来问他,这书怎么卖?
我们苦笑不得,慌忙说,这书不卖的不卖的,我们还是学生。
那人转身走了。
阿轮问我,你看我像做生意的吗?
我笑着说,一点都不像,你要是去做生意啊,肯定被人骗得血本无归。
他也笑,有点傻傻的。
到学校离正式开学还有两天,我穷极无聊于是跑到计算中心上网,打开QQ,叶筱正好在线,赶忙发个信息过去。
岚瞬:你还在家啊?
叶筱:不是告诉过你,我还有一个多星期的假嘛。
岚瞬:你要是和我一起来就好了,我现在觉得空落 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叶筱:你那个朋友呢?他还没来?
岚瞬:阿轮啊,他早来了,现在去了理工大学找他同学。
叶筱:我也没事可做,所以在家看黑泽明的《乱》。
岚瞬:不是看过么,很老的啦。
叶筱:是啊,不过还是那么容易让人感动。
岚瞬:还有他的《影子武士》我也很喜欢,那种缤纷缭乱的战国世界真是太唯美了。
叶筱:哈哈,你动不动就唯美,唯美是什么意思?凄美
还是华美?
岚瞬:怎么说呢,黑泽明前期的电影应该属于前者,而阿轮送给我的那幅画可能算是后者。
叶筱:我看两者都属于前者。
岚瞬:怎么会呢?阿轮不是那种善于掩饰的人,他表达的应该只是一个让人眩目的画面。
叶筱:我总觉得不是。
岚瞬:可你才见过他一面。
叶筱:对有些东西,一次就已经足够了,你也许并不是真正地了解他
我怎么会不了解阿轮呢?他和我一起到东湖边上吹风,一起看赛艇运动员的训练,我们的脸映在美丽而温暖的落日里,晚风吹得头发四处飞扬。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眼睛总是格外地明亮,而和他在一起我已经忘却了没有朋友自个儿寂寞的滋味。我怎么会不了解阿轮,这个我最好的朋友呢?
我以为叶筱是从阿轮身上看到了林风,林风在他父母的任意摆布下的确是那种表面上开开心心而实际并不开心的人。
可四年前我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而现在我已经是个站在19岁的尾巴上的大人了。
第二天一早阿轮背着画板跑过来说,瞬,我们到东湖边去吹风吧,我现在会画运动员训练的情景了。
我望望窗外,初春的阳光满心欢喜地照在没有叶子的梧桐树上,微风轻拂久睡的树林,得确是画画的好时光,于是赶紧收拾好自己,和阿轮一同出去。
湖水依旧。天空依旧。湖面人依旧。
阿轮张开画板很仔细地画起来,我想起他送我的“落日溶金?梧桐雨”也是这样一笔一笔费尽心血画出来的,心里难过得不是滋味。我知道阿轮将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朋友,而他,也把我放到了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位置。我宁愿我们是两颗始终围绕彼此旋转的双子星。
原谅我依旧只能用“唯美”这两个字来形容阿轮的画,因为它的确唯美,而且动与静结合得那么好。
阿轮将画送到我面前,说,瞬,这个就送给你吧。
我吃了一惊,你已经送了我一幅很好的画,这个你就自
己留着吧。
不,我还可以再画,这个是专门为你画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我对于画动态的东西一直没有把握,所以让你等这幅画等了很久,我想这第一幅应该给你。
那好吧,阿轮,说句老实话,我觉得你不上美术系真的是太可惜了。
也许是吧。
(十四)
第三天下午我到教学楼买选修卡,准备选的科目是素描和影视欣赏。买完卡后我突然想到如果阿轮和我选同样科目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上课了,而且他可以教我素描,于是我跑到电话亭给他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室友Tony。
我问,Tony,阿轮在吗?
他说,你是岚瞬吧,阿轮他已经转系了。
转系?我莫名其妙,转什么系?
美术系啊,而且他已经搬到D区去了。
D区?等等,你说清楚点,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我急了。
我们也是今天才知道的。阿轮这小子,大家好兄弟一场,这么大的事都不给我们说。对了,岚瞬,阿轮说给你发了封E-mail,你看了也许会明白的。
我失魂落魄地挂了电话,突然觉得周围的空气凝重得让我喘不过气来。
(十五)
阿轮的E-mail。
瞬:
我知道你是带着满腹的疑惑来读这封信的,原谅我没有提前告诉你转系的事情;
而你是我那么好的朋友。
我现在在D区,和以前所在的A区隔了整整一个B区和东湖。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说,不要紧,我们还在通一所学校,可是我却始终排遣不了那种莫名的难过,感觉是不能够骗自己的,对吗?
昨天上午我把画送给你的时候,你半开玩笑说我不上美术系有点可惜,那一瞬间我差点就要告诉你前天下午我才办完了转系手续,后来我忍住了,因为我不知道从何说起,甚至我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转系这个念头的,好像是一直一直都存在于脑子里,又好像是某一天早晨醒来突然就有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对于学美术的梦想我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哪怕当初我选择了理科,哪怕录取通知书上写的是“化学系”。
现在好了,我可以一心一意画我的画了,我可以将我全部的精力都奉献给这门艺术了。
瞬,我记得你说过,如果一个人可以将兴趣当作事业来做,那个人就是幸福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送给我的这句话,因为我感觉自己已经在一点一点接近我想要的幸福了。其实在我们认识并成为最好朋友的短短几个月里,你所给予我的影响我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我会将这一段我不孤单不寂寞的日子牢牢记忆在心里。
可是,瞬,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们还会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吗?
或者说,我们会因为空间的阻隔慢慢淡忘对方以至于彻底遗忘掉彼此吗?
我其实是很不想离开A区的,A区有你我一起走过的痕迹,有高大魁梧的梧桐,有拥挤不堪但充满家庭氛围的宿舍,甚至来空气里弥漫的温暖气息都和D区不一样。他们是两个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世界。
但是,新环境可以适应,好朋友却很难再找,尤其是你这样的朋友。如果我必须以失去朋友为代价来成全我的兴趣,我想即使我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我也不会是真正幸福的。
瞬,我真的希望我们还像过去一样到东湖边看别人训练,到最远的图书馆借书看书,找一间地下室不要命地背马政经,我画画时你给我递五颜六色的原料……
可是我们两个现在隔了好远好远,我们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有空时就去吹风,看梧桐叶子随风飘落了,我现在到A区,街上每人的时候坐车都要一个多小时,更别说塞车堵车的时候了。
昨天下午我从A区到D区,一个人坐的公汽。绕过东湖的时候,我看见那些赛艇运动员在以前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休息。昨天的天气很好,气温却不高,可是他们一个个都累得汗流浃背,我突然被感动得只想哭。如果说以前他们带给我们的是力与美的享受,那么现在,从他们最终被溶入湖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汗水里,我终于明白了其实我所做出的决定,很大程度上是受了他们的影响,虽然我一直没有发现。
瞬,哪怕以后我们不能够经常在一起了,我们也要像这些运动员一样,无论晴天、下雨,还是在凛冽的风里,都一如既往地划下去,划下去……
我们还会是最好的朋友,在一起看风景,在一起思考,一起高兴,一起难过,对吗?
(十六)
我一口气读完了阿轮的信,眼泪流出来。
然而我并不难过,一点也不。
我想起林风,这个我曾经最好的朋友,现在正一个人孤单地在梧桐的故乡生活,而在我简单而平凡的世界里,却有永远关心我的阿轮和叶筱,我们一起站在风里任青春飞扬,似乎整个世界都属于我们。
阿轮,叶筱,朋友不是用来记忆的,无论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我们都会一如既往地走下去,一起高兴,一起难过,对吗?
……
是春天了。
作于2002年夏,以此祭奠一段心情。
来自:浪淘石